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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空荡荡的阶梯教室里零星地闪烁着几个鬼魅似的身影,讲台上的数学教授是这里唯一实体的存在。
莫诗的影像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虚拟的《概率论》,一副被催眠的样子。实际上,他并不会感觉到困意,无聊对这里的学生来说只是一种心理作用。毕竟他们的身体此时正躺在珞珈山掩体里的营养缸中,舒适而又温暖。
教授环顾教室,叹了口气,随手翻开花名册。
几个趴在前排的虚拟影像顿时一激灵,快速地发送着同样一条消息:老师点名啦。
就在几秒钟后,数十个学生的全息影像列次登入阶梯教室,像是节日里闪烁的彩灯,快速地填补着教室里的空座位。没等教授开口,这间有着一百二十年历史的教室便坐满了各色“幽灵”。
“以前我在这里读书时,上课一般都要至少提前半小时出门。”教授放下手中的电子纸,一脸无奈。
“那可能是因为老师那时候买不起,那个什么来着,是叫电瓶车对吧。”一个留着爆炸头的男生影像俏皮地说道,随即引起一阵哄笑。这种场合,总是少不了耍宝的男生。
“你们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那个年代可没你们这么多花里胡哨的玩意,前一秒还在游戏里打怪升级,嚯,下一秒就可以跑来上课。”教授一手叉腰一手隔空点来点去,仿佛在戳一块看不见的显示屏。
“老师,我知道你们是一边上课一边玩游戏。”一个带眼镜的女生说道,“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还有,打怪升级那是很久以前的游戏模式,跟现在完全不一样。”莫诗看了她一眼,不是很理解虚拟影像带眼镜是什么逻辑。难道是为了好看,或者显得比较聪明?
教授也被逗乐了,“你说的对,几个关系好的哥们坐在一起联机,还要提防着台上的老师叫你回答问题。那种感觉,真是令人怀念啊。”
“老师你别逗了,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呼吸着别人呼出来的气体,光是想想都觉得恶心。”这个爆炸头男生叫华文,每次发言,他的名字都会在头顶亮起,闪烁着七彩炫光。莫诗对这种VIP会员总是看不上眼,他虚拟的鼻孔用力出了出气,嘀咕道:“说好的点名呢?”这段文字变成一个对话气泡,悬浮在他头顶。教授在台上看的一清二楚。
教授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现在开始点名。”
九十分钟很快过去,由于不需要课间休息,这样就节省了大家大把的时间。铃声响起,教授还未宣布下课,教室里的全息影像已经消失一半。他苦笑地摆摆手,示意大家可以走了。剩下的学生这才陆续登出,像是刚才上课时的反演。教授拿出一个真皮手提包,把讲义什么的都塞了进去。这时他发现还有一个学生没走。
莫诗起身向教授走去,电子合成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回荡着,让人无法确定声音具体源自哪里。
教授端起保温杯说道:“你有什么问题要问么?”
莫诗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额,老师,我想知道,这次清考有没有什么关键内容需要注意的?”他向教授摊开了手里的虚拟书。
教授喝了一大口枸杞茶,“你看起来很面熟,应该不是第一次上我的课了吧。”
“嗯,我这次算重修。”莫诗将音量调到了最小。
“那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划重点的。”教授盖上盖子,抿着嘴,一副严肃的表情。
“可是老师,如果我这次再过不了,就拿不到毕业证跟学位证了。”莫诗虚拟的脸上显示出一副央求的表情,他心里琢磨着,戏剧化模块是不是处理的太过火了,“老师的课我每次都有认真听的。”
教授看了他一眼,将嘴里的茶叶梗从嘴角喷出,“那你就应该知道第一章的第六节与第三章第四章是我重点讲的内容,第六章最后那个例题我可讲了不下三次。你要是真的认真听讲了,就不会在这里问我重点是什么。”
莫诗一愣,旋即用手指在虚拟书上勾出一个个红圈。
“好啦,别挡着我的路,我要去洗手间释放一下缓存。”直接穿过别人的全息影像被视为十分粗鲁的行为,教授拎起皮包,示意莫诗让开。
“谢谢老师!”莫诗赶紧闪到一旁,向教授鞠了一躬。
“哎,我可不像你们,不需要吃饭睡觉上厕所。”教授摆着手,向门外踱去。“拜拜。”
晌午的阳光穿过红色的窗棱,洒在莫诗的全息影像上。物理引擎自动识别,给他身上罩出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他等教授走远,便步行离开阶梯教室。
空荡荡的校园里没有什么人。莫诗像幽灵一般漫步在校园中,一架豌豆大小的无人机跟在他身后,投下他的全息影像,同时又为他提供着各种感官信号。樱花大道上的樱花树已经进入盛花期,参天的大树上像是结了雾凇,雪白中又带着一丝粉色。一阵风吹过,无数淡粉色的花瓣飘落而下,穿过莫诗的影像,像是雪花溶解在水中。
如果调整一下自身的频道,莫诗就可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正通过远程连接,摩肩接踵地穿行在樱花树下,叠成一个个炫目的重影。而此频道,此处空无一人。
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可以感受到花瓣穿过自身影像时模拟出的撞击感,可以嗅到那股淡淡很难察觉的幽香。比起虚拟现实的感官刺激,他更喜欢这种来自外设设备的延伸触感。因为对他来说,这是最接近真实的感受,是确定自己依然存在的唯一方法。
他的同学们都喜欢那种“瞬间移动”所带来的便利,他们利用大把的时间在虚拟实境中社交、游戏甚至学习。很少有人注意到,虚拟场景的粗糙感乃至失真感。毕竟虚拟的世界依然不能完美复制现实世界。
莫诗喜欢这样穿过校园,步行前往图书馆。虽然只需一个传送指令,他就能出现在那里。甚至可以更加方便,在他的私人空间中,直接调取图书资料,自己根本不用显形。身体躺在营养缸当中,脑后插着电极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剥夺他感性的一面。
改变的只是信号的输入输出方式。
他的同学经常调侃他是“高端人”,有大把时间四处闲逛,不需要为自己的营养缸赚租金。莫诗其实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像教授那样,成为一个“高端人”,摆脱营养缸的束缚,自由穿行在这个世界中。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珞珈山掩体的入口处。巨大的拱形钛合金大门上没有一丝缝隙。他知道,在门背后深深的隧道里,放着全校四万五千多学生的身体。把学生塞进两立方米的营养缸中堆在一起,是最高效,最省事也是最安全的管理方式。
学校已经连续二十年没有出过事。没有意外,没有失踪,没有自杀。
每年新生报到时,莫诗都会来这里,看着运送学生身体的集装箱卡车开进隧道,再空着出来。毕业季亦是如此,空卡车进去,满载着毕业生的身体出来,发往全国各地。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偌大的图书馆里只有数个教职工的实体,以及零星几个“幽灵”学生坐在桌边自习。
莫诗走到数学区,从一本实体的《随机过程》上抽出它电子全息版本,看上去就像某种法术直接抽取了这本书的灵魂。莫诗靠在书架上,物理引擎自动识别出实体边界,给他的大脑提供了真切的挤压感。
他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差,这让他很难找到可以在这座城市里立足的工作。天价的房租他承受不起,实体的房屋是留给“高端人”的,大多数人只能将肉体寄存在公共寄存所,以“幽灵”的方式生活在这座大都市里。
三四线城市也许会好过些,然而他的野心却自动将这一选项剔除。
想到这里,他已然没有了看书的心情。
他抬起右手,开启一道传送门,回到了自己的私人空间。与此同时,图书馆中他的影像也随之消失,像是从来不存在过一样。
为了节省计算资源,学生的私人空间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由于不需要睡觉,所以也没有床。
莫诗的空间一片洁白,没有花哨的动态壁纸,也没有花钱买来的装饰品,只有一扇通向虚拟公共休息室的门。一般情况下,休息室里都没什么人,躺在里面的沙发上看一下午书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莫诗打开门,走进了休息室。
概率论课上那个戴眼镜的女生此时正在长桌边制作着某种电子标语。她的头顶用默认的字体显示着“金雪枫”三个字。
莫诗见状想转身回去。
“那个,莫同学。”金雪枫叫住了他,“你会设计海报么?”
“我不是学设计的。”莫诗避开她的目光,一半身体回到了屋内。
“你身上的衣服是自己设计的吧?”金雪枫扶了扶眼镜,莫诗觉得这真是愚蠢至极。“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还有事要做。”莫诗准备关上门。
“哎,你等一下。”金雪枫跑过来,给他递上了一张传单,“周三这里有个集会,希望你能参加一下。”
莫诗一脸不感兴趣的表情,但是还是接过传单,随手便关上了门。
他也没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就将它丢到了回收站中。
还是复习一下教授划的重点吧。
莫诗坐到书桌旁,打开了那本虚拟的《概率论》。
星期二
此时是太平洋时间早晨8点整,北京时间0点。
莫诗准时登入智能在线管家应用,与上一位管家进行了简单的交接班后,紧接着便接入了位于南帕萨迪纳的一幢西班牙殖民风格的智能房屋。他调整了一下虚拟专用网络的带宽参数,使网络延迟保持在可容忍的范围内。
全息感光单元显示,彼得森一家正在早餐桌前用餐。
“早上好!”莫诗用英语说道。
“你好,尼莫!”孩子们朝他的实体,一台家务机器人,挥了挥手。“你做的煎饼真是太难吃啦。”年龄较小的约翰抱怨道,一边用手扒拉着盘子里的煎饼,弄得一手枫糖浆。
“那是费尔南多做的,不是尼莫,笨蛋。”年龄较大的男孩嘲笑道。
“丹尼,我说什么来着?不要这样说你弟弟。还有约翰,不要玩你的食物。”玛莎责备道,转头寻找纸巾。
“彼得森太太,让我来。”莫诗“走”到约翰旁边,身体里伸出一根带有百洁布的机械臂,与另外两条柔软的硅胶机械臂配合着,将约翰清理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莫诗快速地浏览着整栋房屋的各项参数指标,一切正常。
“看来那家伙还没有把房子烧掉。”鉴于最近的美墨边境局势,莫诗心里不由得嘀咕道。
“尼莫,帮我把车开出车库好么?”史蒂夫·彼得森头也没抬地说道,他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握着一份电子油墨印刷的《洛杉矶时报》,头版上,总统正在躲听众丢过来的鞋子,画面反复播放,颇为喜感。“顺便帮我重新设定一下路线,上班前我要去趟银行,就是格伦代尔那家。”
“好的先生。”莫诗一边收起约翰的盘子,一边打开车库门,将彼得森那辆23年产的特斯拉无人驾驶汽车倒出车库。紧接着他调出地图数据,为无人驾驶汽车绘制了最优路线图,最后一项,是弱人工智能操作系统阿尔法辅助完成的。
“尼莫,你能帮我给约翰预约一下周六下午的牙医么?”玛莎和蔼地说道。
“我不要看牙医!我不要看牙医!”约翰尖叫道,一边拍着早餐桌以示抗议。
“看完牙你可以吃一支甜筒。”玛莎平静地说道。
约翰楞了一下,大声说道:“我要吃三支!”
“两支。”玛莎起身将盘子放进水槽,她还是不太习惯让家用机器人干她的活儿,“否则就没有。”
约翰委屈地抿了抿嘴,一旁的丹尼则对着他傻乐,他冲丹尼做了个鬼脸,便气冲冲地跑向了起居室。
“小伙子,赶紧吃完你的麦片。”玛莎对丹尼说道:“校车马上就要到了。”
莫诗查看了一下实时地图,“还有五分钟。”
终于将小孩们送上校车,莫诗暗自松了口气。他站在车道上,目送彼得森先生的座驾离开,然后便回到了屋内。
这栋两层的房子顿时回归了宁静,彼得森太太待在厨房里发着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也许我也该去找份工作。”她小声嘀咕道,以为站在门廊上的莫诗听不到她的话。彼得森太太之前曾在一家网络媒体任职,是一名调查记者。后来在一次采访中结识了她现在的丈夫,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她便辞去工作,成为一位“专职太太”。用她的话讲就是“为孩子创造出最好的成长环境”。然而这种角色转变并不能使她完全适应,即便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莫诗很喜欢这种由各种传感器带来的“超感官”体验,他自己仿佛化身为整栋房屋,可以看见、听见甚至嗅到整座房屋的任意一个角落。当然,房屋主人是有屏蔽权限的,只有安全模式启动时,他才有全部传感器的使用权限。
彼得森一家一直很信任他,赋予了他较高的访问权限。
“尼莫,”玛莎忽然问道:“史蒂夫的车开到哪了?”
“刚上高架桥。”
玛莎离开厨房,回到了二楼的卧室。她坐在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梳着一头金色的长发。莫诗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伸出机械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玛莎假装一脸震惊的表情差点逗笑他,“你怎么能这样,你可是机器人,况且我丈夫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一边说着她一边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粉色的东西。
兼职做久了,什么样的用户他都见过,喜欢跟机器人做爱的,也很常见,但是像彼得森太太这种喜欢跟长相酷似R2D2的家务机器人做爱的,莫诗还是闻所未闻。第一次的时候,几乎是彼得森太太霸王硬上弓。吓得他强制掉线了一个小时。幸好彼得森太太没有投诉他,否则他也没办法继续做这个兼职。他需要赚钱来为自己的未来铺路,莫诗这样安慰着自己。
由于不需要睡觉,在同学们沉迷于各种虚拟现实游戏中时,莫诗则会利用时差,翻墙去做一些代替强人工智能的在线工作。
莫诗应该感谢那些禁止开发强人工智能的人,给无数像他这样躺在缸里的人创造了就业机会。坊间一直流传,禁止强人工智能开发并不是因为害怕机器人觉醒推翻人类,而是他们遇到了技术上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管事实怎样,由人操纵的伪人工智能已经深入到各个领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链。
然而与彼得森太太做爱这件事却很困扰他,不是怕事情败露,而是他很讨厌看到她的躯体。不是因为彼得森太太不美,而是他打心底里反感。所以,他会适时地给自己的感光传感器接受到的信息打上马赛克,顺道屏蔽其他传感器。不过能有额外的收入,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白天的工作结束后,莫诗便登出了智能在线管家应用。
望着私人空间里四面雪白的墙壁,他忽然感到一阵疲惫。理论上讲,躺在缸里的人,或者被大众称之为“幽灵”的人,是不会有疲劳感的。这种疲惫是纯心理上的,所以,他需要进行一下“感官剥离”。
启动程序后,他的所有感受器立即关闭,整个人仿佛忽然悬浮在无尽的虚空之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觉,只有自己的意识。这是他最接近“睡觉”的时刻,这种感觉类似于冥想,但又比冥想更加纯粹。感官剥离后,他的思绪有时会让他产生幻觉,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为类似“梦境”的东西。
一分钟的感官剥离让莫诗足以失去时间的概念,一分钟仿佛一整夜那么久。据说有人做过实验,短时间的感官剥离会让人神清气爽,然而随着感官剥离时间的增长,人就越有精神失常的风险。
所以程序及时将他唤醒,并提醒他今天还有个约会。
莫诗第一次跟他见面就是在这家城市快捷酒店。
君小金是一个实体人,但不是高端人,由于给高端人做私人健身教练的缘故,他的身材很好。那是他第一次与“幽灵”做爱,所以显得紧张又笨拙。而莫诗作为一个老手,一边指导着他,一边帮着他找到最快乐的地方。就像现在这样,趴在他身上,缓缓地起伏着,探索着身体上的每一个角落,特殊的压感全息影像给君小金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
比起电脑程序带来的冲动,这种基于传感器收集的信息使得莫诗更能感受到“做人”的快感。
完事之后,他们靠在一起,两个人的内心都产生了一种暖暖的非羞耻的感觉。他们意识到,他们注定要在一起。
与以前一样,莫诗静静地靠在床头,隔着毛玻璃看着正在洗澡的君小金,一边回想着刚才的细节。他喜欢“闻”这种味道,这种螨虫尸体混杂着古龙水外加荷尔蒙的气味让他有些心醉。夕阳斜到室内,将刚刚出浴的君小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线条都勾勒得完美无瑕。
“我感觉我还想再来一轮。”莫诗打趣道。
君小金爬上床,与他拥吻在一起。过了好久,他们靠在一起,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仿佛在用心电感应交流。
“我住的地方马上就要拆迁了。”君小金缓缓说道,他英俊的脸上满是忧郁。
莫诗坐起身,“还有别的地方可以租住么?”
君小金苦笑了一下,“你知道的,那种便宜的违建房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如果非要住在市区内的话,我现在的工作量至少得加倍。”
“有时候,我真想辞去工作,把身体放到公共寄存所去。”君小金的眼眶里泛起了泪花,“至少这样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别说傻话,”莫诗起身抱住他,“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等我毕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莫诗内心挣扎了一下,他知道这种许诺可能是无法实现的。
虽然莫诗喜欢体验各种“真人”的感觉,但是他还是希望君小金能够“入缸”。毕竟,想要在这座城市里生存,必须放弃点什么。况且他也很喜欢“入缸”后的各种便利,以及各种超感官体验。
“也许吧。”君小金擦了下眼角,“开房的钱我们还是均摊吧。”
“今天由我来付吧,我刚好有一笔收入进账。”莫诗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以后你可以用别的形式偿还。”
君小金笑着问道:“哪种形式?”
莫诗扬了扬虚拟的眉毛,一脸坏笑。
星期三
“舰长日志,星历2233.6。企业号在天鹅座的开普勒47星系遭遇到了罕见的高能离子风暴,由于飞船的偏导护盾长时间满负荷运转,曲速核心的能量来源二锂晶体几乎耗尽,企业号只能靠脉冲引擎航行。不过万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长程扫描仪显示,气态行星开普勒47b的其中一颗M级卫星上可能存有大量二锂晶体。因此,我决定与大副flashaxe,医生夜翼42以及其他两位船员传送到该星球表面,寻找二锂晶体。”
随着传送音效的结束,一块红褐色的花岗岩上出现了5个身影,他们分别是:身着黄杉的舰长牛嘧啶,身着蓝衫的大副flashaxe还有医生夜翼42以及身着红杉的莫诗和另外一个NPC。
作为莫诗的另一份兼职,在游戏中扮演NPC,不失为一种有趣的赚钱方法。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随着对游戏套路的深入掌握,莫诗已经渐渐对此感到厌烦。他像是舞台剧背景里的一棵树,毫无存在感可言。毕竟真人扮演的NPC更多的是为了满足玩家们的各种幻想与虚荣心,衬托出他们的英勇与睿智,同时还不能让他们觉得NPC木讷。所以,有时这棵树也得自发地做出一些不可预测的行为。
舰长牛嘧啶手持相位枪,一脸警惕地看着四周,“大副,报告一下情况。”
大副手持三录仪,十分严肃地读取着上面显示的内容,“三录仪显示,前方三公里处有一个巨型的人工结构,像是某种智慧生物所留下的遗迹。”
“也许我们应该去一探究竟。”牛嘧啶说道。莫诗翻了个白眼,反正死的又不是你们。
“老牛,如果我是你,我会优先考虑寻找二锂晶体。”医生说道。
大副翘了一下眉毛,“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是我们的义务,况且,那里就有一个很强烈的二锂晶体信号。去那边是合乎逻辑的选择。”
忽然,旁边的那位不知名的红杉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就倒在了地上。莫诗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袭击了他。
医生赶紧上前查看情况,“他死了,老牛。”
莫诗则一脸镇静地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表演。死一个红衫应该就够了吧,也许他这次可以跟着玩家进入下一段剧情。莫诗还没回过神,眼前就忽然一黑,“你死了”,三个斗大的字悬浮在他的面前。
莫诗看了一下时间,他已经完成了今天的额定任务。他决定下线放松放松,看两集电视剧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他从游戏大厅回到自己的私人空间,看着书桌上半开的《概率论》,才想起周末的清考。看电视剧的计划只好作罢。
虚拟现实技术这么发达的今天,学习却还要靠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不知过了多久,莫诗从书山题海中抽出身来,一脸疲惫。看来他急需一分钟的感官剥离。这时,他的房门周围亮起了白色的光圈,一个典型的访问邀请。问题是,是谁在公共休息室里要他过去?做什么?上回那个女孩是他这几个月来在公共休息室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莫诗忽然想起了那个所谓的集会。
由于传单不知所踪,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莫诗还是走向了那扇发光的门。
开门的一刹那,莫诗瞬间被欢呼声所吞没。
公共休息室的结构完全变了样,体量也扩大了好几倍。莫诗身处一个半圆形看台的边缘,台下座无虚席,他们都在为台上的人欢呼鼓掌。舞台上,一块巨型的显示屏晃得莫诗有些睁不开眼,使得他不得不调整一下自身的ISO参数。屏幕上,是两个人的头像,一个巨大“VS”横在他们中间。
这两个人看起来有些眼熟,莫诗很快想起来,他们就是概率论课上的金雪枫与华文。而此时,他们正在舞台上唇枪舌战。舞台两侧各有一个讲台,左侧站着金雪枫,她摘掉了眼镜,换上了一套干练的职业装,右侧则站着华文,他的爆炸头依然那么抢眼,他此时正在慷慨陈词。
“……一年之内18人死亡或失踪,其中就包括自杀以及各种意外事故。而实施缸内管理的第一年,大家请看我的手势,零人,零伤亡。也就是说,这所学校建校以来,第一次没有学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亡!而从这套系统的建立起到现在的二十余年间,学生的自杀人数是多少呢?大家请再看我的手势,零!学生因意外死亡的人数是多少呢?还是零!”华文激动地挥舞着右手,台下一群人在摇旗呐喊。而另一侧的金雪枫则在摇头苦笑。
“难道这样安全化的管理方式还不够么?我曾经看过一部纪录片,我还记得里面那个在校园里寻找自己儿子的母亲。我记得她满怀希望的双眼,我记得她那双用来张贴寻人启事的双手,我记得她得知自己儿子死讯时的绝望!如果那个时候有这样一套堪称绝对安全的管理方式,这样的悲剧也许不会上演。感谢上天,这样的悲剧再也不会上演!”华文双手举起,怒视台下观众,又是一阵掌声袭来。
“金同学,”华文忽然放低了声音强度,像是一声关切,“我知道你所追求的是什么。但是你要知道,自由的生活方式是需要建立在安全的生存环境之上的。如果连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你谈何自由?谈何生活?这样的自由,不要也罢!”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莫诗有些看不下去,想转身离开,却发现门不见了。
“下面有请金雪枫发言。”台下的主持人说道。
“谢谢主持人,谢谢华文。”金雪枫扶了一下话筒,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我想知道,在座的观众当中,有多少是从小就被父母送入‘营养缸’的?请举手示意一下。”有大约一半的人举起了手。
“很好,其实我想说的在刚才开场的陈词当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说得再明白一些,其实就是一个基本的选择权问题。现场有一半的人,从小就被父母剥夺了这种选择权。理由看起来也很冠冕堂皇,甚至你可以说是符合逻辑。华同学口中的‘安全’、‘高效’,说白了,其实是针对父母的。是你们的父母不想为你们的成长承担更多的风险,投入更多的精力。是你们的父母为了他们的方便,他们的安全感,而剥夺了你们作为人的最基本的权利。同样的道理,学校是为了摆脱因为不可控因素而所担负的责任,而把你们锁在这两立方米的牢笼之中。毕竟,这更加便宜。”台下鸦雀无声,金雪枫娓娓道来。
“今天的你们,不再是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不再是那个不能自己做决定的熊孩子。你们是人,完完整整的人,你们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生活在别人强加给你的‘安全感’之中。这就好比一栋房子,有些人喜欢开阔的视野,享受自由的感觉,有些人则喜欢用高大的围墙将其围起来,再拉上电网,仅仅是为了更安全些。我们不指摘孰优孰劣,我只想说,个人的选择权在没有得到充分尊重的情况下,任何讨论都是没有意义的。”
莫诗的内心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上初中之前,一直是以实体的形态生活。一次意外让他的父母改变了观念,从而将他送入缸中,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以实体出现过。那时的莫诗,也没有反抗,只是觉得父母这样安排是有他们的道理的,有时候,他甚至暗自感谢他们,让他有机会经历实体人无法得到的体验。然而金雪枫的话却燃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一团郁火,一种人类天生对现实世界的向往。
“因此,我在此呼吁大家,让我们一起向校方建议,改变这种强制入缸的政策,将选择权交还给学生手中!我呼吁……”舞台的灯光忽然熄灭,台下一片哗然。
莫诗刚才那种被燃起的激情忽然像是被水浇灭一般,只剩下一种空灵的感觉,就是那种仅仅建立在纯粹的逻辑推导之上的思维感受。他看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面面相觑,原来他们都一样。
校方关闭了所有人的激素感受器对所有人实施了强制性的情感剥离。
星期四
莫诗想起了父亲的葬礼。
遗体告别仪式在一个二十平米的一个小房间进行。父亲的遗体放置在中央,而亲友们或因为路途遥远、或因为生活在缸中,总之都是以全息影像的形式环绕在四周。一时间鬼影幢幢,房间内唯一的实体就是父亲那具干瘪发青的遗体。所有人都在痛哭流涕,呼喊声一波接着一波,从那些从未谋面的远亲脸上,莫诗甚至看到了戏剧化模块处理过的痕迹。
就是在那个时刻,莫诗第一次关闭了自己的情感接收单元。那时的用户依然有权限控制自己的情绪反应,所以有很多人借此规避各种不良情绪。有人说这是一种逃避方式,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类似休克的自我保护机制,亦或者说是帮助人们排除情感因素做出理性抉择的方法。总之,当大脑的特定区域与内分泌系统切断联系的一瞬间,莫诗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开始回忆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没有一丝难过夹杂其中,一切的一切仿佛数学表达式一般清晰。他看到了命运,看到了一件事是如何被另一件事所引发,看到了一个人是如何长成如今的模样,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指向了今天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于是他释然了。他没有哭泣,他与父亲完成了真正的告别。
后来有人开始抨击这种随意关闭人类情感能力的机制会使人变得更加“机械”、“冷血”。当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这可以让人避免陷入负面情绪而不能自拔。总之,在那场大讨论过后,两大营养缸运营商相继取消了用户的情绪控制权限。转而将权限交到了更高层次的人手中,他们有权在紧急情况下切断用户的情感控制单元。
莫诗他们现在所面对的便是这种情境。此刻,他们的情绪都统统被一个子程序强行切断。通常,为了避免使人冲动,只要提高大脑内五羟色胺的含量即可办到。体验恐惧,可以直接刺激人的下丘脑。性激素、甲状腺素以及肾上腺素让人产生“性冲动”。而使人产生“爱”的感觉,只需要一点点安非他命以及其他激素。然而,精确掌控人的情绪是繁复而又非法的。
所以学校只能做他们最拿手的,那就是禁止,在大脑与激素之间设置一道屏障,实现“情感剥离”。
情感剥离之下,莫诗又体验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的大脑像是一台逻辑缜密的机器,严谨地处理着海量的信息。首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便是自己与君小金的关系。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源于一次“性冲动”,而见面之后确定下初步的稳定关系源于所谓的“性吸引”。
由于没有情绪的干扰,这些在莫诗脑海中都历历在目。他思考着,推理着,像是推演一个方程式一般推演着自己与君小金的未来。那些非感情的部分,记忆中的一点一滴,二人之间的交互,自己与君小金的个体属性,统统作为参数考虑在内。莫诗很快发现,所有的推导都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他已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人。
学校在无意间创造了这么一个机会,让莫诗得以理清那种混沌又模糊的情感。其他人会不会借此机会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呢?
校方的公告很快出现在官方网站上。
“由于系统升级原因,部分用户的情感控制单元可能因此受到影响。学校正在组织技术人员加班加点进行升级,望广大学生稍安勿躁。具体恢复时间另见通知。”
莫诗非常理解校方的措辞,在没有情绪的干扰下,他的思考变得更加理智。然而,那种类似愤怒的东西,却以另外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就好比从两个方向证明一个数学表达式,每一步都严谨而精确,每一步都符合逻辑。然而到最后,却推导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其中一个简洁完美,另外一个臃肿不堪。而大脑却告诉你,这两个是同一个东西。这就是莫诗此时所感受到的愤怒。
校园的讨论区很快出现针对校方声明的疑问,然而莫诗还没点进去,就发现链接已被删除。取而代之的是号召大家借此机会专心学习的帖子。毕竟,在没有情绪干扰的情况下,人的学习效率会提高数倍。莫诗想起了周六的清考,理智告诉他,放下这些事专心学习。但是大脑中一个未受控制的区域却驱使他离开了自己书桌。
他打开通往公共休息室的门,这里已经恢复原样。先前的那个讨论大厅是某个学计算机的学生搭建的临时公共空间,由于不在学校服务器上,学校只能派人进去监控。当然,此人及时转播了现场情况。
他走到一堵墙前,随手划出一个菜单,点击了金雪枫的头像。一扇橡木门瞬间在墙上显形,门的边框闪着幽幽的红光,表示她的私人空间此时禁止访问。莫诗敲了敲门,发起了一个访问请求。
没有一点反应。
他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
也许她不在私人空间里,莫诗心想。橡木门上忽然开启了一个小窗,金雪枫平静地从里面看着他。“你有什么事么?”
“我……”莫诗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她,“我就是来看看你。”
“哦。”
“学校有找你谈话么?”莫诗责备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学校为什么要找我谈话?”金雪枫一脸冷漠,“我有做错什么事么?”
“你不打算邀请我进去么?”莫诗真想扇自己一耳光。
金雪枫愣了一下,门框变成了亮白色,“进来吧。”她打开了门。
这是莫诗第一次进入女生的闺房,如果金雪枫的私人空间也可以称之为“闺房”。如果此时情感单元还在工作的话,莫诗已经心跳加速喘不上气了。他静静地欣赏着房间的布置。四面墙都贴着动态壁纸,一望无际的草原绵延至天边,一汪湖泊镶嵌在不远处,天空此时风起云涌,像是随时会有一场暴风雨降临。
天气晴朗的时候这里的风景一定很迷人。
“说吧,什么事?”金雪枫双臂抱在胸前,斜倚在书桌上。
“我听说校方打算处理这次集会的组织人员。”莫诗没有看金雪枫,而是看着远处的一只绵羊。
“嗯。”金雪枫坐到书桌上,若有所思。
“你昨晚真不该说那些话。”莫诗转过身,脸上写满了真诚。
金雪枫翘起了二郎腿。“哦?你不认同我说的那些么?”
“问题不在这里,”莫诗开始四处走动,“你不该鼓动学生。”
“造反?”金雪枫说出了那个词。
“我不是那个意思。”莫诗走来走去,“表达意见的方式有很多种,你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
“最糟糕的一种?”在戏剧化模块的作用下,金雪枫的声调提高了一个八度,“你是说,还有别的渠道反映我们的意见?”
“你可以给校长信箱写信,你甚至可以给教育局写信,”莫诗停了下来,看着她,“你不应该把别人绑在你的战车上。”
金雪枫笑了一下,这是她手动进行的情绪表达,“你以为我不想么?你要知道,我们所面临的是一个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的问题。简单与复杂,取决于参与其中的人,以及决策者的心态。如果没有舆论的推动,很难达到我们的目的。”
“好,就算最终你们的目的达到了。那又怎样?一旦有学生出事,不管你们有没有责任,是不是最终舆论还是要怪罪到你们头上?”
“我们愿意承担这个风险,毕竟前进的道路总是曲折的。”
莫诗沉默不语,金雪枫则晃着腿,撇着脸看着远处那只小羊。
“我这次来只是出于同学之间的关心,告诉你一声,你们的风险就要来了。”莫诗向门口走去。
“我们平日里也很少说话,你为何忽然关心起我?”金雪枫跳下了书桌。
莫诗抿了抿嘴,“你昨晚说的话对我触动很大,虽然此时我一点也找不到昨晚的那种感觉,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即便是没有了基本的情绪反应,我依然赞同你的观点。”
金雪枫想说些什么。
“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能够主动向校方承认错误。等你跳出大学这个小圈子,再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这样不好么?”莫诗接着说道。
“莫同学,你知道大学这个小圈子会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一个人的社会人格么?这样的人存在于社会上,是不是会进一步塑造我们所处的环境?如果大家都默认这种行为的合理性,是不是也就默认了社会不需要进一步的改变?”
莫诗沉默不语。
“抗争的方式千千万万,”天上下起了下雨,几道闪电划过天际,远处的小羊受到雷声的惊扰,四处乱窜。“没有最糟糕的那一种。”金雪枫最后说道。
回到自己的私人空间后,莫诗决定暂时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毕竟现在的首要任务是通过周末的清考。然而就在接近零点的时候,他收到了那条让他想震惊却无法震惊的消息。
金雪枫死了。
星期五
数十年前,研究者就发现,谣言的传播与疾病的传播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即,二者可以在数学上用同一个模型来表达。阻断谣言传播的最有效办法便是使个体免疫,而谣言免疫的一个重要方法便是告知受众事情的真相。当真相被掩盖,便是谣言滋生之时。
莫诗打开社交网络数据流,瞬间被扑面而来的谣言所淹没。金雪枫的死,在校内掀起了巨大波澜。由于校方对消息的封锁以及对地方媒体的控制,消息并没有扩散到更远的地方。对于二十多年来校内首次发生的命案,大家更多地是抱着一种猎奇的心态讨论着其中的细节。
莫诗打开学校的BBS,这个依旧保留着古老二维页面的论坛上充斥着有关金雪枫的讨论。有些帖子的热度很快过百,顷刻之间又被管理员删除,然而不一会,相似的讨论又从其他版块崛起。这种不断发帖、删除、发帖、再删除的壮观景象让莫诗叹为观止。突然之间,发帖的那个按键变成了灰色,原来是管理员关闭了发帖功能。相关话题像潮水一般迅速退去,只在沙滩上留下了几只孤零零的小鱼小虾。
学校的BBS不能用,谣言便自寻出路,很快在新一代的浸入式论坛“知否”上汇聚成新的话题。莫诗登入自己的“知否”账户,瞬间置身于一个由信息流组成的复杂网络中。他像在星际间穿行的飞船一样在不同的讨论下来回穿梭。试图寻找其中的共同点,从被污染的信息中获取真相的只言片语。
虽然谣言的细节有所不同,但是有一点莫诗可以肯定,那就是金雪枫死于感官剥离。
莫诗在一个讨论数上百的信息流前停了下来,发布者详细地描述了一种肆虐外网的电脑病毒,该病毒可以入侵感官剥离程序,自动将感官剥离时间延长到足以损害人心智的长度。并且该病毒已经在欧美各地造成了数起死亡事件。信息流下方还煞有介事地贴上了相关英文报道,不过只是截图,点进去却显示无法访问。
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话题热度迅速飙升。金雪枫事件很快从这里扩散到了其他的社交媒体。一些较大的媒体也开始转载这篇信息流,他们纷纷打出“震惊”、“竟然”等字眼来吸引更多的关注度。过了很久,校方才慢吞吞地发出一个声明,确认了病毒感染感官剥离程序导致金雪枫死亡的说法,并且特别指出金雪枫长期访问国外的一些非法网站是此次不幸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
莫诗看到此声明,一巴掌打飞了面前的虚拟键盘。由于暂时失去了愤怒的能力,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了一丝困惑。这是一种所接收信息与自己的推理相悖的撕裂感。二者必然有一个是偏离事实的,至于是哪一个,莫诗十分希望是后者。
作为补救措施,校方封禁了感官剥离应用。虽然学生们纷纷表示反对,但是无济于事。很快,应用商店里出现了感官剥离的替代应用,那是一种模拟睡觉行为的程序,可以让用户在心理上得到足够的放松。缺点是,睡一次觉至少得花5个小时。
这意味着,莫诗的兼职必须要调整时间。他很不情愿地打开虚拟专用网络,打算上智能在线管家应用通知彼得森一家自己的工作时间需要调整。然而他发现自己没办法连接外网,虚拟专用网络已然被封禁,弹出的对话框显示这是为了隔绝电脑病毒的传播渠道所采取的紧急措施。这意味着,莫诗兼职所带来的收入将大大减少。
他这次没有打翻什么东西,只是默默地下载了睡眠模拟程序。莫诗的私人空间里第一次出现了床这种家具。他躺在床上,感受着亚麻面料摩擦肌肤的那种酥麻感,启动了睡觉程序。
莫诗没想到自己会做梦。梦中,父亲、母亲还有他自己,一起坐在那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家里。父亲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形象即清晰又模糊。他们坐在一起,做着什么事情。莫诗无法分辨具体是什么事,一起吃饭?还是一起看电视?又好像都是。梦境又很快随着他的思绪进入了另一个场景。那是初中时的课堂,教室里却坐着不同时期的同学。有初中的、高中的以及大学的同学。他们像是在上课,又好像是在考试。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他看到了戴着眼镜的金雪枫。
程序将他唤醒。他本应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是情感控制单元的关闭导致他无法感受恐惧,他反而有更多空间去回想刚才的梦境。金雪枫好像最后对他说了些什么。
莫诗准备关闭模拟睡觉应用的界面,余光一瞥之下,他却在最后赫然发现了“梦境纪录”的功能。他犹豫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决定点开看看。
这是一个大约6分钟的视频文件。
他快速地拖到结尾处。金雪枫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她看着莫诗,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他把音量调到最大,过滤了其中的杂音,并且反复播放着。最后他终于听清了其中的两个字: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没有关系?他忽然想到,躺在营养缸中的人并不会真正进入睡眠状态,因而所谓的做梦也无从谈起。使用这个程序的其他人也会做梦么?莫诗很快在应用的说明一栏里找到了答案。
该应用会通过用户以往的记忆模拟出类似梦境的片段。那么也就是说,金雪枫的这段话是她生前跟莫诗讲过的。按理说他们之间私交不深,但是莫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有跟他讲过类似的话。
这时,他的房门响起了访问请求。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莫诗打开房门,外面站着华文。纵使情感控制单元处于关闭状态,莫诗依然能够从他眼中看出疲惫与哀伤。
华文走进莫诗的私人空间,一开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打量室内的摆设。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我就长话短说吧,”华文先开口,“我知道你是她最后见过的人。”
莫诗先是一愣,然后说道:“你该不会认为我对她做了什么吧?”
“抱歉,我不是有意针对你,但是恕我直言,你在她心中无法造成那样的创伤。”华文冷冰冰地说道。
“那你为何关心我是否是她最后见到的人?”莫诗顿了一下,“创伤?你是说她有可能是自杀?”
华文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我不应该过来。”他准备离开。
与情感单元关闭剥离的人对话很奇怪,表面上可以识别出此人是谁,但是从语气上又仿佛是一个带着面具的演员。尤其是从一个同样没有情感的人的角度来看,这种对话显得更加奇怪。
“你想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莫诗拦在了他的面前。
华文僵在了那里。
“她说抗争的方式有千千万万,没有最糟糕的那一种。”莫诗眼前忽然开阔起来。
“我真不该给她那样东西。”华文穿过莫诗,径直走向了门口。
“是你帮她实现了她的抗争。”莫诗说道。
“最糟糕的那一种。”华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公共休息室中。
虽然莫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是从另一个人口中确认它的正确性,这依然会对他造成一定的非情绪上的冲击。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必须得为金雪枫做些什么。
使她的抗争真正实现。
星期六
空荡荡的阶梯教室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鬼魅似的身影,莫诗就是其中之一。
《概率论》的清考正在进行,学生的全息影像们都认真地在虚拟试卷上写写画画,空气中震荡着模拟出来的沙沙声,听上去像是在开一张兑现未来的支票。而莫诗却心事重重,答题的思路总是被莫名闯入的思绪干扰。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大脑当中理性的那一半不堪重负。至于负责感情的那部分区域,像是放了久违的长假一般,在舒适的床上一觉不起。
得益于校方对学生情绪的控制,莫诗面对试卷上的题目有如天助。尽管会有纷杂的记忆碎片不时闯入,然而在没有情绪的作用下,这些闯入者丝毫不能影响答题的逻辑线。明明在私人空间内就能完成的考试,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在教室中进行?莫诗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也许是为了维持某种仪式感,也许是教室中学校有更高权限从而屏蔽任何用于作弊的子程序,也许仅仅只是习惯使然。第三种与第一种有着天然的联系,正是这种联系,使得生活在营养缸中的人能够体会到“做人”的感觉,这是现实与虚拟世界的一丝细小而有力的联系。那么一个从小就生活在营养缸中,未曾接触过现实世界的人,还需要这种仪式感么?
莫诗皱了皱眉,毕竟他体验过真实,这样他才能通过传感器电信号辨别“真实”。他手中光滑的笔杆,摸起来略微有些粗糙的试卷,甚至教室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淡淡霉味。这些就是他在数据海洋中的救生圈,从而保证他不会溺水。他忽然意识到,情感的关闭像是救生圈上的一个破洞,虽然细小,但是还是在慢慢地漏着气。
金雪枫就是因为这样而溺水了么?
莫诗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他瞬间将思绪拉回试卷,给最后一题完成了收尾工作。他停下笔,点击了递交试卷。试卷凌空飞起,像水蒸气一般消失在空中,径直传送到数学教授的改卷端口。
他起身离开教室,毕竟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正午的阳光下,孔雀石色的琉璃瓦闪烁着翡翠的光泽,牌坊上那一行黑色的楷书半隐在挑檐的阴影下,像是在暗中观察即将发生的事情。
莫诗来到学校的牌坊前,以全息投影的方式现身在这里。在他周围,空荡荡,连一个实体人都看不到。他从文件夹中掏出一副黑框眼镜,这与他昨晚发到论坛上帖子里的附件一样,与金雪枫所佩戴的那副是同款。这无用的眼镜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聪明,他曾经这样想过。
莫诗戴上眼镜,看了下时间,开始了自己无声的抗议。
他不确定今天会有多少人参加这个集会。他的帖子语焉不详,只有短短一行字:如果你曾被她所鼓舞,请带上它,于此时来到此处,纪念她。莫诗担心没人能看懂,但是如果写的更加详细,这帖子恐难逃脱被删除厄运。
莫诗享受着阳光,他注意到,其他频道里挤满了与牌坊合影的游人。他们会显形加入这场抗议么?谁会关心大学里轻生的少女,这不过只是龟缩在本地新闻版块中供人下饭的谈资。他们更不会关心学生们所处的被动局面,毕竟他们还要尽力使自己的那一方天地不被侵犯。
十分钟过去了,牌坊前除了莫诗依然空无一人,这让他对未来的预期更加悲观。
莫诗摘下眼镜,准备将它放到文件夹中。
“这么快就放弃了?”一个声音响起。
是华文,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同样的,他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莫诗做出了笑的表情,即便他感受不到喜悦,但是他十分确定自己此刻想要做出这个表情。
更加奇怪的声音响起,是数十架迷你无人机的嗡嗡声。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悬停在牌坊前,一个个地投射出不同的人影。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戴着那副使得自己看起来更加聪明的黑框眼镜。
莫诗戴上眼镜,转身看向牌坊,他的脸上是更加坚定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身后是越来越多的人影。这些人影汇集成一股力量,一起传达着一个讯息,一个让那些坐在显示器面前的人一脸困惑的讯息。
如果他们能读懂的话,这个讯息强力而又简洁,简洁到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不。
忽然出现的大量全息投影终于引起了游人们的注意,他们纷纷在其他的频道上拍照,将照片上传至社交网络,并打上“快闪”的话题。这些不温不火的信息流在网上流转了数个小时,终于在一篇详细解析背后深意文章的作用下,最终慢慢升温。然而,话题还没火起来,所有相关的内容统统不见了踪影。大家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背后那股力量的强大。
莫诗回到自己的私人空间,思绪疲惫不堪,他需要睡一觉舒缓一下大脑。这时,他发现邮箱里多了三封信件。
他点开了第一封。是数学教授发来的,只有一句话。恭喜他通过了《概率论》的清考。如果在非情感剥离状态下,他还能发挥得这么好么?莫诗很快将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抛之脑后。
第二封是学工处发来的。只有一段话,大意是通知他前往校办公室为下午的事件说明情况。
莫诗翻了个白眼,随手将信件丢进了回收站,并准备清空回收站。他这才发现里面还有金雪枫给他的集会传单。他把它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收藏夹。
第三封信,莫诗看了一眼发件人,大脑仿佛卡克一般。“金雪枫”三个字赫然出现在上面。
这应该是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
莫诗点开后发现,这封邮件还被抄送给其他五十多个人。其中大多是自己的同学。而邮件没有正文,只有一个流媒体附件。莫诗将附件下载下来,并点开了它。
金雪枫的全息影像顿时出现在莫诗的私人空间里。她还戴着那副黑框眼镜,一脸笑容地站在莫诗面前。
“嗨!”金雪枫向他挥了挥手,“莫诗。”莫诗的名字是系统合成音,针对不同的收件人都不一样。
“当你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经死了。”金雪枫一脸笑容,像是在谈论周末去哪里玩,“不必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事实上,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想你们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自杀。这个嘛,得从我上初中的时候说起。那个时候我还是以实体的方式存在。虽然班上有不少孩子被家长送进了营养缸,但是我的父母还是坚持认为现实的接触更有利孩子的成长。然而,现实总是那么不留情面。初三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习压力过大。结果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无心学习,甚至一度想轻生。
“当时医生的建议是让我休学,再配合药物治疗,等病情稳定再重回学校。然而当时正处于升学冲刺阶段,我的父母选择了更加‘省力’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将我送入营养缸,直接通过电极来控制我的情绪。等升学考试过后再放我出来。当然,这个过程自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效果是非常明显的,我平稳地度过了升学考试,达到了预期目标,也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暑假。这种快乐会让人上瘾,从此我便自愿地留在缸中。
“然而,随着学业的继续,我对人生以及自身价值实现的思考,让我青少年时期的那段阴霾死灰复燃。这次,不是情绪上的,而是逻辑上的。幸好,生活中正面的刺激依然很多,让我尽量远离那些阴霾。我渐渐活跃于各种社团,希望能够为大家做一些事。后来,也就是你们的几天前,学校闭了我们的情感控制单元对所有人实施了情感剥离。仅仅是为了掌控住局面。
“那一晚,我想了很多。没有了情感的约束,我的思考变得更加理性。多年前的阴霾迅速吞没了我,那一刻,我面临一个无法避免的事实。我必须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讽刺的是,这种自我终结的权利已然是无法实行。这种困在牢笼中的感觉撕裂着我的思想,让我痛苦万分。这是情绪上的痛苦无法相提并论的。幸而,我有他。为了保护他,我在这里不会提到他的名字。是他帮我实现了我的夙愿。是他帮我实现了最终的自由。多年来,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完成了自己的选择。
“最后的最后。爸,妈,我希望你们不要伤心。再见。”
金雪枫挥了挥手,做最后告别,然后慢慢淡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某个星期日
珞珈山掩体的大门在莫诗身后缓缓合上。
初夏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体。虽然身上的肌肉在营养缸的悉心照料下保持在最佳状态,他的大脑还需要适应刚刚建立起来的联系。他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惬意地感受着渐渐燥热的空气。
由于走得太慢,蚊虫很快在他的腿上手臂上叮出了几个大包。搞得他浑身发痒。他一度有些怀念躺在缸中的日子。
不过这种想法转瞬即逝。他今天与君小金约好见面,这是他给他准备的一个惊喜。
莫诗先抵达牌坊。
几个实体的学生背着书包匆匆路过,他们赶着去上位于另一个校区的课。莫诗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收到金雪枫邮件的那个夜晚。他试图将金雪枫的视频通过社交网络传递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他的所有努力仿佛滴入大海的泪水,掀不起任何波澜。也许,其他五十多个收到同样邮件的人也采取了无畏的挣扎,也许他们什么也没做。莫诗宁愿相信前者。
直到有一天,莫诗收到了彼得森太太寄来了邮件。她对莫诗的缺勤表达了关切之情,希望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原本心灰意冷的莫诗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很快写了一封长信,并将金雪枫的“遗书”附在其中,并将邮件发送给了彼得森太太。
作为一位前调查记者,玛莎·彼得森重新燃起了工作的热情,因为她知道,这些真相不能被埋藏。很快,玛莎的报道在国外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震动了校方的上级单位。有关部门很快启动调查,重新审视金雪枫的死因。
再后来,大学强制入缸制度被废除,臭名昭著的情感剥离也被禁止。当然,要想以实体身份读大学,还得经过一系列的心理测试,以及有着鼓鼓的钱包才能实现。
不过,莫诗他的学生时代已经结束,迎接他的将是更广阔的天地。
一个人影远远地向他招手,是君小金。他小步朝莫诗跑来,跑到一半,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而莫诗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
因为君小金是以全息影像的形式出现的。
“你怎么?”君小金先开的口,“我以为……”
莫诗有点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我也是,我在想,要跟你在一起,不如也入缸算了。还能剩下一大笔钱。反正现在有一大把伪人工智能的工作以做……”君小金一紧张就话多,莫诗将食指放到他的唇前,示意他等一会。
“我最近想开始健身,正缺一个健身教练,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君小金一愣,朝莫诗胸口捶了一拳,“你早说啊!你怎么不早说!”莫诗赶紧躲开,“你怎么不早说!”
他们嬉闹着,相拥在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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