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陌霏
【壹】
帝辛造访重华殿之时,我在丹房里捣鼓着新近出炉的一炉丹。重华殿向来是清净之地,又供奉了许多神衹灵位,平日里向来安详寂静,连宫女奴才都少的可怜。
是以帝辛到访时候门口无一人通传。也是以,帝辛直入丹房之时,便见我满身锅灰双手漆黑的狼狈模样。我把炼好的丹药封在紫檀木的盒子里面,转身敷衍似的屈膝行了个礼,顺便把手上的锅灰涂了一团在额上。
果然。
帝辛抬手屈起手指,抵在鼻尖下一阵好笑。
我翻了个白眼没再看他,转过身去继续做我的事,却听见了他从身后问了一句话,轻而又轻地,“朕是来问问,般若的药丸你做好了没有?”
般若。我偏过头仰起脖子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
帝辛是皇帝,他平日里关心过多的女子自然是他的皇后,他用了十分精神念着一个秦般若。唔,秦般若,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只可惜这位皇后娘娘自幼身子骨就不大好,柔柔弱弱的总爱犯病。我总是兼职做些配方隐秘的药丸送给她调理身体。说起来,这重华殿能撑到现在,还得多亏了这位娘娘。我仔仔细细的想完了,在房间的柜子里层取出一匣药,交给他。
他淡淡地伸手接了,却并不走,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抚着匣子,悠悠地又问我:“六安,苏梨靥到底在什么地方?”
苏,梨靥啊。
似是回忆的手拘起一尾鱼儿置在混沌的脑海里,倏忽闪过一张女子的脸,似笑非笑的眼,灵气逼人,宛如平静湖面上忽然坠下的一尾死蝶。
她便是了。
苏梨靥。
【贰】
我第一次见到帝辛之时,只有十三岁,没有一个人执掌着重华殿,还只是整日跟在师父身后的一个小徒弟。彼时,他还被唤作苏长寰,还没有这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更甚至,作为一个皇子,反而混的连他父亲身边的太监都尚且不如。
我总听师父说,皇帝的五位皇子,原还不是这五皇子苏长寰最不得宠。他的母亲虽然出身贫寒,但也是宫里闻名的容貌秀美德才兼备的美人。他母亲性子里的大方端庄放在他的身上,令他自幼就有种虽显华贵却不落窠臼的脱俗气质。除此之外,他还很富有才华,三岁能诵《天谏》,七岁便能成诗,诗做清新脱俗,在当时还一度受人盛赞。
拥有这样的才气与智慧,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自己的父亲所厌弃,只在他十四岁时,重华殿莫名走火,里面供奉的祖宗牌位险些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卜命师掐指算过,只一味摇头道乃不祥之兆。此番还未恢复整理得当,一直相安无事的邻邦楼国忽然举兵相加,端是来得一个措手不及。
无准备之战向来难得战机,节节败退生灵涂炭,是无法避免的结局。彼时他的父亲急得焦头烂额,盛怒之下一把揪过卜命师的领子逼问真相。谁想卜命师被吓破了胆子,当即将目光定在苏长寰的身上,颤抖着道:“陛下……五皇子乃是天煞子,年龄尚幼时看不出,如今年岁渐长,留在身边,只怕遗祸无穷……”
于是便举国震惊。
不然怎么说自古薄情是帝王呢。生在帝王之家,反倒有许多避不开的无奈。如此这般,苏长寰便被自己的父亲随意冠上个使臣的名号遣到邻国去讲和。说的好听些是使臣,其实也不过是一枚质子。棋盘之上的弃子,送去别人手中任人宰割,再稀松平常不过。
大殿之上,苏长寰披着一领烟青色大氅,垂头拱手,脊梁却挺得笔直。听他父亲一字一句念完了诏书,面无表情的谢恩。
我跟着师父掩在重重人影后,瞧着他眉宇之间的无奈又哀伤的神色,怎么也瞧不出半点煞星影子,我一时疑惑又口无遮拦:“这样清新出尘的气质,岂会是所谓的天煞灾星?”自然是只有师父听见,话音甫落,便被师父狠狠的拍了脑勺,我也就此噤声。
再见到苏长寰之时,他的车辇已行至宫门前,远远地瞧见疾行的马车倏然停止。须臾不过,看见苏长寰扔裹着那件烟青的氅子,里头是月白的衫子,从车里探出身来,慢慢的环顾了一遍这寂寥皇城。不甘,不平,不舍,无可奈何,他的眼神千回百转,终还是离去。
我站在七尺之外的城墙转角处静静看着,心里却有种直觉在暗示我。
他终有一日,还会回来。
【叁】
三年的光阴,已经足够改变许多事情。宿命反反复复轮回兜转。谁也不能预料下一个转机在何地。
比如我陪着师父在老皇帝的金銮殿上,指着之前替苏长寰卜过宿命的卜命师,口口声声谴责他误判宿命;再比如,苏长寰在楼国屈辱了三年过后,华光万丈的还朝。
后来的某一天,苏长寰曾经问我原因。“东宫之位,我本早已不再牵念。又是为的什么,将这些我盼而不及终究失望的东西,一并推回我面前?”那时我作为师父唯一的弟子,留在东宫为苏长寰做事,身份还没那么高,连直视苏长寰讲话的胆子都没有,只是摸着良心说实话:“是因为,不如此设计,陛下绝无可能有如今光景。”茶杯大力磕在方桌上的声响,我更深的俯首下去。他的语气掺杂着凌厉,“可你知道,我险些无法活着回来。”
我不可置否。命盘的轨迹错不了,那是他命中注定避无可避的一个劫数。能过去,从此一路平坦,失去的都将回返。可过不了,就要像风扫落叶从此散度在风烟里。
如此看来,苏长寰赢了所谓宿命。
可苏长寰听完了因果,携着隐隐怒意面无表情的离开。不过隔日,便向曾经为难过自己的楼国发兵。
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
苏梨靥。
【肆】
久久远远的故事,她每一件都记得那么清楚。细细碎碎的过程,她每一点都很是珍惜。冬日廊前小厅里兑一碗香茶,我时时还记得幽幽的热气氤氲里,那一双清冷明丽得过分的眼睛。
她讲故事总是显得平静,似乎哪些过去里的女子是旁人,混不在意的样子藏不住深情。
苏长寰在楼国的那些年,因为是质子的身份,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丫头,住在一座空落落的宫殿。要说起来,这个唯一却不是心甘情愿来侍候他的。
小丫头心眼实得厉害,偏偏在这权势碾压的宫中将她嫉恶如仇的本性发挥得淋漓精致。出头鸟当了无数次,终是如愿以偿的成为了掌事女官眼中最头疼的眼中钉肉中刺。
伺候苏长寰,绝不是什么好差事。要知道彼时的苏长寰,左右不过被自己的国家厌弃的弃子。跟在他身边,轻则一生再没有机会重见天日。重则,许是活不到寿终正寝。
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几个女官凑在一处,还用不着合计,便推在小丫头的身上。小丫头自然不愿意,但这种事情,岂会轻易就由了她去?当下就连着被卷带着人,一并被扔到苏长寰那个破落户那里。
小丫头那时候还不叫苏梨魇。因为身份卑贱,为奴为婢,旁人爱叫什么都可以。喂,喂,喂,这样的称呼,她早已浑不在意。
不甘不愿自然是有的,可也仅止于遇见苏长寰的一瞬间。她遇见苏长寰的第一面,就决定安心留下。
彼时她垂头丧气地伸手推开那扇破落又沉重的门,看见那破败荒芜的院中,生着偌大的一棵梨树,苏长寰穿着一身素净儒雅的紫衫立在树下。初遇时节,梨花盛放,满枝皆是晶莹剔透的白。洁白的花瓣纷纷下落跌在苏长寰的肩头,画面静美得不可方物。
然后是苏长寰听见响动微微转身,看见梳着双髻的丫头被门槛狠狠绊倒,随着一声惨叫帅的昏天黑地。那时他竟忘了所处的境遇,低头屈指抵了鼻尖一阵忍俊不禁。
从那时起,她狠狠地一跤跌下去,从此就再没想过要远离。
【伍】
“他真像块寒冰呀。是那三九天里,凝水而成最冷最硬的那一块。”她的双颊染上一层霜色,纤细的指尖灵巧地绕啊绕,取过一只纹了水纹的茶盅把玩。头上的绯色步摇悠悠地荡一荡,遮住她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
“他总还惦记着一个姑娘。”
他总是惦记的一个姑娘。
姓秦,名般若,是朝中大将军秦亥的独女。秦亥大将军在往昔的战争中为国捐躯,使从小丧母的秦般若又失去父亲成为孤儿。老皇帝没有多加思忖,当即给了秦般若个郡主的封号,将秦般若接进宫中,同他的皇子公主们一道抚养。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般若生了很美的一双眼睛,时时都蓄满了盈盈水波。那样的眼睛不论看了谁一眼,即使是是天上的星星都想摘几颗捧到她面前。
苏长寰自然也是一样的。苏长寰站近一点,再近一点,唤她一声妹妹。
脆生生的手指就攥了他紫色的衣角,他微微低头就看见她的眼睛,皮肤白白的像一颗团子。
苏长寰有一瞬间坚定了信念。假如有那么一天,真要找一个陪伴彼此一生一直到老的姑娘,那他要毫不犹豫,就选眼底的这颗团子。
“可她心肠太硬,”我给对面的女子添一碗新茶,融融的热气又开始蔓延,“那时陛下被遣到楼国,到走的那天,她一眼也没来瞧过。”
耿直的从来就是他苏长寰一人。
可不见并不代表不念。在楼国待了三年,他常常倚在廊下闲坐,看着自己的丫头在庭院里忙的焦头烂额,常常昧着良心点评她烧得饭菜惨不忍睹。她呢,除去日常琐事来回奔忙,常常躲在暗处看他立在庭中树下,有时执卷吟诗,有时握了长剑来认真比划每一招每一式。
仰慕。喜欢。都不足以形容,她那些年专心致志的每一眼,那么多年。
【陆】
起初苏长寰以为要一生一世困在这里,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却不想,终究是到了那么一天。
是楼国的丞相屈尊到访言行之间满是不屑与蔑视。他一一听过,神色如常。话至无话可说之际,丞相忽而笑意吟吟的布下一桌佳肴,三杯两盏淡酒陪衬,只说是奉了皇帝的意思要好好招待客人。
酒盏在掌心泛着寒意,苏长寰只着了件薄衫,点点凉意沿着襟口爬上来。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精致至极的各色菜肴,下意识的转头去寻他的丫头。意料之中的看见她同那些王宫里带过来的丫头站得远远的,始终就在他的背后,转过身就能触到的存在。
她大概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于是沉默了一张脸,静默地站在他的身后。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到自己,她抬头去看,便见他温暖和煦的笑。有那么一瞬间,她知道这是她一生,从没有见过的绚烂风景。
已经来不及细细思索他笑中的意味,便见低下头去,触到手边的酒杯。凝了片刻,抬手做势要饮。如同被某种声音操控,她疾走两步倾身向前。行走间带起衣衫袖角落在他怀中,细细的手腕抬起又放下,倾刻酒盅坠地,细碎的瓷委了一地。
冗长沉默蜿蜒如刃,他还依旧保持着手执酒杯的姿势,眼睁睁地见她脸色在刹那苍白如纸。
对面的人顷刻面色铁青,他适时出声想要化开那磅礴怒意:“死丫头,你怎么敢如此放肆!”
【柒】
那当时一年之中,梨花馥郁盛放的最好时节。
苏长寰一身紫衣,梨树之下执一盏素色的灯。
这是他命中第一次,等着一个人。
偌大的宫殿仅这一盏灯,稀稀碎碎的暗霭堆得到处都是,可苏长寰不怕。“鬼怪有什么可怕?”他想起幼时自己畏惧黑暗,母亲将幼小的他搂在怀中,声音空洞地响在他的耳侧:“要知道人心呐,可比鬼怪要诡谲得多了呢。”
只可惜当时年幼,那些字字句句里的无奈与苍凉,他当真一点都未曾明白。
如今,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逼着他不得不将这道理琢磨的通透无比后,铭刻入骨。譬如,她母亲本就身份卑微,年老色衰之后,理所当然地被冷落抛弃,若非诞下皇子,只怕早在后宫之中零落成泥碾作尘;譬如,他一直敬爱有加的父亲,为了皇座之上的无上权利高枕无忧,转身就亲手将他推进火坑陷入这重重围困;譬如,秦般若。
一念及此,脑海中的某根弦狠戾地绷紧,全力的撕扯。
原来还是放不下。他眼见她慢慢长大,独属于后宫女人的那些婉转心机和面孔,她一一学得炉火纯青。纵是如此,自从他被所有人厌弃,她刻意保持着距离。看着她愈发晦暗不明的双眼,一生一世的愿望也没有变。离宫那日,他也知道此生再见怕早成奢望,可她到底不肯来送他,如此漫不经心就错过那最后一面。
宿命如此。到了如此地步,种种不公的遭遇到底使他心中生了怨恨与不甘。不期然梨花落下几片白,悠悠落在他绣了盎然绿竹的袖口,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做这刺绣的人,现下却是生死未卜。
握着灯笼的手紧了又紧,倒真有些急迫和担忧的感觉,他其实早知那是一席鸿门宴,却没料到自己的丫头将毒药都粹在自己的酒杯里,大概是一早就被人威胁过了。这样的方法要置他于死地,本该万无一失,但是他的丫头却代他饮了毒酒。他想起她惊慌面容之上的决然的眼神,到最后被带走,那份释然的眼神也依旧不变。
她对他那些小小心思,他岂会没有感觉?初见她时,他立在院中赏梨花她用力推开门正撞进他的眼,她双目发直又被门槛绊倒,就那么摔得没有一丝形象。只佩服当时的自己,那样的境遇也还能笑出来。
许多许多次,她耐心拾起他随意丢掷一地的诗稿,会捧着其中一张扬起笑容问他上面的两个字要念什么。他告诉她:“般若。机敏聪慧冰雪伶俐,是极好极好的意思。”随后她低头,嗫着一遍遍重复一个相同的名字。
他从她的神色里读出满满的羡慕意味,忽然就有些不落忍。纵使沦落至此,他依旧是她名义上的主子,那么替她取个寻常女子的名字,也无可厚非。只是轻易地便被那寓意极好的两个字扰乱了心绪,他也就始终对她的那些羡慕始终视而不见。
似乎,已经没有办法不动摇了啊。
【仈】
当夜小丫头竟然回来了,浑身是血的被人丢在殿门口。
带她回来的是楼国宫里管事的女官。四下里无人,她俯下身子捏着小丫头的双颊迫她张开口,绕是苏长寰厉声制止已来不及,她强硬的塞了什么东西到小丫头口中去。临走的时候,全然不知礼数地轻蔑笑道:“这是丞相大人特意吩咐赏她的,”语罢斜睨他一眼:“是毒性很霸道的药,现下要开始发作了。死在您自己这里,旁人也没的闲话好说。”
似乎有一团火从心里磅薄而出,萌生出天大的怒意。
蜡炬已快要燃到尽头。起初她痛的满头大汗,却连翻身叫喊也做不到,只是轻而又轻的呻吟呢喃。他顷了身去听,才发觉她的体温已渐渐得愈来愈低。蜡炬噗地爆出一团火星,而后整个空间陷入重重黑暗。他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她已连呼吸都渐渐地微弱了。
从高高的云端跌落泥沼,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高傲浅薄的少年。功名利禄高位上权,他从来就没什么稀罕。可是在真正的困顿之境,始终相伴无怨无悔的却唯她一人。
岂会无动于衷至此呢?他忽然想起她一向安静的性子和初遇那日干净无暇的脸,紧紧将她锢在怀中,语气轻柔得不像话:“先前你不是总羡慕旁的女子名字好听么?现下我也替你取了一个,梨靥,洁白胜雪淡雅如梨,你可喜欢?”鼻端满是梨花的悠远香气,,他说:“你不要死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回黎国去赏梨花,好不好?”
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任何回应,冗长黑夜沉寂得可怕,他将下颌贴在她渐渐冰凉的额头,轻轻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梨靥?”思绪臣服于情绪的控制,他微微垂首贴上那双凉薄的唇,“喜欢我,活下来,我带你回家。”
唯有相信奇迹,才有机会得到奇迹的眷顾。这句话半点不假。
或许是命中注定的那一场劫数终于熬过去,从此这命途便是一马平川。所有未曾实现的愿望,都将一一实现。
一纸遗诏许了他尊贵无比的身份地位,也终于令他从深不见底的泥沼重登云天之巅。而苏梨魇,最终也赌赢了宿命。
临别那日已近黄昏,苏长寰穿着一身华丽繁复的衣袍,回身在人群里四处搜寻,果然在影影绰绰的重重人影后寻见苏梨靥的身影。她一如既往立得规规矩矩,安静的附身做着一个拜别的姿态。
“殿下,该启程了。”我在他耳边小声的提醒着,我自然明白他所放不下的心结是什么,只是他不得不做这违约的人。种种缘由,利弊相逼,小小的许诺又算的了什么呢?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满地飞霜,染得前路尽白。一场别离结束得很快,他决然回身上马,再不敢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玖】
我这人一向记性便不好,皆是由于幼时贪玩爬上了高高的桐树,却又不慎跌下来伤了脑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地变本加厉。庆幸的是一干大臣都道我的卜命之术神乎其神,并不大在意我这实际上愈来愈不好使的脑子。
饶是如此,可关于苏梨魇的事,只需有人向我提起这名字,我就能记得很清楚。
等到苏长寰终于接苏梨靥回家,已是两年之后的事情。
再见苏梨靥,见她温婉模样,确认人如其名。那些小宫女对她古怪脾性的抱怨,怎么看也不像是真的。
只是终究有些不一样了。两年的光景过去,无从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如果说第一次见她垂头温婉的模样,确然人如其名。可如今,那双清澈的眼中凭空生出一点凌厉的感觉,望向他人的眼波里,尽是漠然,满满的宣示着不在意。唯有望向苏长寰时,那感觉才突然变得与两年前哪位姑娘一般无二。
每每她看着他,眼中只有纯澈的,浓厚无比的倾慕意味。
这份倾慕很快就传入秦般若的耳中。彼时她已是四妃之首,是苏长寰捧在手心的人物,是最靠近苏长寰的所在。于是在花园里令人愕然的偶遇,实则早在意料之中。
繁复长裙曳地,乌发间珠珞轻摇,碧玉环珮叮当作响,确是羞花闭月的大美人。她对着苏梨靥款款而来,嘴角蜿蜒的笑意明丽如花。我在背后偷偷拽一拽她的衣袖,小心地提醒她那是苏长寰的俪妃。
“唔,我知道。”她这一句应得委实漫不经心,不看也知道那双眼中大概早已淬满了冰霜。
对面明丽的美人依然嘴角噙笑,目光很快被苏梨魇手中素净的梨枝吸引,目不转睛地瞧着:“姑娘也喜欢梨花?”苏梨靥没有回答,她倒很快就笑开:“陛下他知道本宫最喜爱梨花,所以栽培了整整一园的梨花送给我,原来姑娘也是我的知音。”温软至极的语气,柔得像春江之水,抬手将自己手中一朵鲜红似血的牡丹花举在两人之间:“可是梨花虽美,却始终不如牡丹真国色,梨靥姑娘,你说呢?”
我在心里暗道不妙,刹时只听苏梨靥应了一声:“不过如此”。伸出手去触秦般若手上的牡丹,纤细的手指几番转动,鲜活的花瓣瞬间残破不堪。面前是秦般若一副花容失色的脸,指间满是残留的汁液,她却满不在乎似的,微微上挑的眉眼间满是嘲讽与轻视。
事情很快闹得不可开交。苏梨靥的烈性被秦般若随手拈来便成一桩了不得的罪状。可是局外者清的我到底只是个局外人,远远地只看见衣着淡雅的苏梨靥同苏长寰相对立着。秦般若则是满脸委屈的倚在苏长寰身侧,凝脂般的双手只堪堪往苏长寰双臂上柔柔一搭,就能让他立刻没有了任何的判断能力。
没有了面对肆意指责的无谓争辩,一场闹剧很快有了结尾。不论对面那人说了什么,苏梨靥只是微垂了头沉默不语,到最后连秦般若都失了兴致,柔若无骨的手臂菟丝般在身旁那人臂上环绕,挽了他渐渐地消失在宫墙的尽头。
这过程中,他一眼也未曾回头看过。而幸好她垂着头,未曾发现他凉薄的背影。
只是僵立了许久。
我以为她就要这样永远立下去,轻轻地走过去想要带她回去,忽然被她攥住了衣袖,瞬间地几滴水痕落在袖摆上消失不见。才知道她已是泪流满面。“六安,”她开口唤我,“我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浓重的哀伤使人不能忽视。我竟从心底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
想见他,想听他,想有朝一日还能同他并肩。她的想法从未变过,可他却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她变了。
【拾】
那之后苏梨靥便常常同我混在一处,眼底的漠然将那份伤心掩盖妥当,时时刻刻便又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她时时来重华殿寻我,寻了凳子坐在一旁看我忙碌,聊许多我从没听过的事物。她告诉我,在楼国西北的苦寒之地,有人曾把梨树的种子带到那里,“你想啊,楼国西北之境,苦寒至极,可梨树也能活着,开出一朵朵的花来,尽是嫣然火红的的颜色。”我对着她摇头表示并不相信,只当她是借此排解心中苦闷,她也就作罢。我不知道她内心究竟是什么想法,悲观欣喜,她似乎总是不能明确地表达。
“在我的家乡,女子若是有了心上人,订亲的当天便将自己的姓氏换作夫家的姓氏,”她对着正在仔细辨别草药的我说:“倘若六安也喜欢了什么人,决意要嫁给他。就要做好一生一世以你之名冠他之姓,死后,连墓碑上也刻上他的姓氏的准备。”我假装什么也不曾听见,转身将一篮草药置在她面前,示意她帮帮忙:“六安此生不会嫁人,所以,你说的那些以我之名冠汝之姓的事,全然是没有可能的。”她没有任何表情,我接着说:“在黎国,只有骨肉至亲,才拥有相同的姓氏。”
长长的愕然,沉默半晌,她忽然笑出声来,我没有听出任何不妥,“倘若我是你,六安,我才不愿一生一世困在这里。”我侧目:“哦?那你是想去什么地方?”
“哪里都好。山重水复,走走瞧瞧。”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假话。因为苏长寰还在这里。况且,她终究也不是六安,终其一生,只愿将自己围困在此。
昔年她无意替苏长寰挡下的命劫,绝不是轻易就能烟消云散的,苦果恶局,到底得有人来担。
冠了他的姓氏又能如何呢,不过是脱口而出玩笑话。世间所谓深情不过如此,他到底还是不需要她。
【拾壹】
我同她最后一次在一起饮茶后不久,便听说秦般若病了。原因是,楼国供奉的香料中掺杂不少剧毒粉末,偏苏长寰将那些精致名贵的脂粉全送给秦般若一个人。
没过几日,活生生的人已是病入膏肓的模样,本就盈盈一握的身子骨很快就脱了形,形销骨立的样子任谁看了也心生不忍。
我故意忽视了身侧坐立难安愁眉紧锁的苏长寰,伸出手指搭在秦般若纤细不堪的腕上。一缕脉线微薄如丝,断断续续的实在使人心惊。还未诊完,便被苏长寰蛮力拽住胳膊拉起来:“究竟如何?”我把头上的帽子扶正,冲他摇摇头:“没有办法,楼国特制的药,须得楼国人来解。”
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神色凌厉更甚,扬手吩咐侍卫去带苏梨魇过来,我退到一旁的当即便想起苏梨靥原也是个楼国人。
而后是苏梨靥很快地来了,清冷的眸子远远地扫了一眼帘幕之后虚弱至极的秦般若,眼底的漠然染了笑意。可是毕竟在那种情境之下,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苏长寰自然也看得见,彻底铁青冰冷了一张脸,冷冷的沉下声音:“梨靥,现下你怎么说?”
“和我没有关系。”没有任何迟疑,面对这样的磅薄怒意,她也一如既往地总是以为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此生倾慕的唯一一人,不论如何,他也不该这样怀疑自己的用心。
可苏长寰不明白。清洌的笑声染了三九寒冰:“梨靥,你何时竟变成这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了呢?”她睁大了眼睛,脸上的倔强刹时散了个干净。苏长寰就那么晃荡着脚步来到她跟前,伸手狠狠攥住她双肩,迫她吃痛地抬头瞧着自己的脸:“你在楼国那两年,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活下来?又是用了什么下贱手段,要他楼衍不惜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一定要换你回去?”
她空洞的眼底连惯见的漠然都消失殆尽,做不出任何表情,苍白的嘴唇开开合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长寰依旧没有放开她,残忍的话语接踵而至:“我现下便送你回去,换回解药之后,你我从此云泥不再相干。”
松开力道的一瞬间,她失去力气般跌坐在地,眼角的泪意霎时铺天盖地。
【拾贰】
我以为我与苏梨靥该就此难再相见。
傍晚的云翳远远地衬托出女子虚浮的身影,她极安静的一步步走过来,立在一旁看我。我知道,她今天是来同我道别,来见我最后一面。斜眼瞥见她平静的眉眼,恍惚间竟有错落情绪满溢于心。她忽然笑了,盯着我手上一捧药材,淡淡地道:“你手上的,是独活。”我点头说是:“独活性温而苦,却是治病的良药。”
可她只是虚无的笑,又道:“六安也听过药人吗?”
我登时愣怔原地。
药人。原本是苗疆流传的一种残酷无比的巫医术。成熟药人的血液,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有传苗人的巫医游走各地,买来没有人爱护的孤儿,用他们的身体做盛药的器皿。不计其数的汤药不论药性如何一一尝遍,往往只有能压制住体内无数相克药性的容器才能存活,最终成为成熟的药人。之所以说这事巫医术,是因为这成为药人的过程太过惨烈恐怖,相克的药性在体内交替游走,往往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培育一个药人最短的时间也要两年之久,这期间一百个“容器”能侥幸存活下来一个,已是天大的不易。所以一个药人的价值也是可想而知。
“这些年因为这些令人生厌的东西留在血液里,我能感觉面貌都几乎已经僵硬不堪,”她淡淡地抚起臂上的衣袖看那一迭迭凝在皮肤上的红色斑痕,“我恨透了那种感觉。可是六安,我想活着。”她的眉眼底底地垂下去:“至少也要活到,他来接我的时候。”
所有的疑问都在瞬间有了解释。
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一一捱过了那些磨难才撑到苏长寰终于决定去接她回来的那一天,而我经历了一生中从没有过的震惊与错愕。
“其实也许是当初稀里糊涂替他喝下一杯毒酒却侥幸活下来,楼衍他发觉我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才留下我一条性命做了药人。”凉薄的嘴唇开开合合,过去的惨痛经历似乎都只是南柯一梦,竟还玩笑似的扬起嘴角,失去光华的目光透过我的身体,已不知落在何处。她轻轻地叹了一声:“真是疼啊。”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等着体内各种各样的药性的极度冲撞而产生的巨大痛楚一点点褪去。苍白无色的嘴唇反复咬出颜色鲜艳的血,怎么也映不红那副形容枯槁的面容。没有人能懂那种眼睁睁地看着一夜又一夜的蜡烛燃成灰烬也等不来天亮的巨大恐惧。有时候,强烈的痛苦会让她神志不清,几乎就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可她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来一遍遍回忆,回忆有人曾送给自己一个极好极好的名字,“梨靥,”高洁胜雪淡雅如梨,“你可喜欢?”温润至极的嗓音蜿蜒着入耳噬心,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影,可她重重地点头,表示欣喜。“等你好了,我带你回黎国赏梨花,你说好不好?”她知道在他的家乡,每至二月春分,洁白淡雅的梨花会开得芬芳馥郁。
“怎么会不好呢?”她的眼前是望不穿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伸手触碰自己的唇,却触但消散太久的、令人心酸的凉薄湿意。
可她那么拼命的煎熬着活下来,他却将她想象地那么不堪,面不改色的那样诋毁她。终究是一场多余的戏份,他千方百计要她回来,却其实并不需要她。
我忽然就有些不忍心再听下去。我看着她如此瘦弱的身体,只觉得胸口似是压着一块巨石。
她大约永远不会知道,当她自己一个人在地狱里忍受酷刑日夜煎熬,同时亦有人,浸在温柔乡里渐渐的失去了心智。对于秦般若,她的眼神早已不再纯澈如初,他也早已看不通透,可是她想要什么他向来清楚。纵使如此,当她的柔荑一次次缠上他的臂膀的脖颈,他忽然就不知所措。她把臻首轻轻靠在他胸口,他几乎是在瞬间就丢盔弃甲,随她真假难辨地任意依恋。
早就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不过是年少无知之时的一场无意沾染,逆了命运,乱了浮生,一路坎坷颠簸地走到今日,早已是死生难辨,深恩负尽。
摇曳的烛火映出一双失了光华的眼,她说:“其实楼衍身染恶疾,费尽心力养出一个药人来,都是为了自己能活的长久。”所以,才不肯放弃这样珍贵的唯一药人。不惜用如此卑劣极端的手段要将这碗良药夺回去。“六安,”她的声音轻极了,喟叹一般地道:“我不想回去。”
“楼衍他不过视我为蝼蚁为工具,想不到竟让他轻视我到如此地步。也罢。左右不过要任人轻视利用,我当真不愿回去。”空洞透底的眸子终于正视着我,缓缓地漾开一个温柔的浅笑。
“六安,请你再帮我最后一次吧。”
【拾叁】
这已经不是苏长寰第一次问我苏梨靥的事。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丝毫没有了身为君王该有的威严,平静地说:“般若染毒的前夜,梨靥过来寻我。她只是问我还记不记得从前的事情。”我停下来听他把话说完:“倘若她愿意,那么我给她位份。”薄情又残忍,他说:“她那么喜欢我,留在我身边也没什么不好。”我没有说话,然后听见他问我:“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哪里都好。山重水复,走走瞧瞧。”我要已学不出梨靥当时说这话时的语气,“陛下不必再问了。”
“那么你医好了般若,想要什么封赏?”
这样的人令人生厌,轻而易举地就能揭开旁人隐匿肤下的伤疤。可惜那确实不该是我的功劳,我不回答。他的目光倏然深沉:“你和梨靥真的很像。”
耿直太过,偏执的可怕。我一早就已经知道。
只是这样和我志趣相投的唯一一人,却是一脸平静的死在我的面前。她求我帮她,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为了她此生最倾慕的人。秦般若毒以入骨时日无多,可她偏偏是苏长寰选定要一生一世的人。是以,要苏梨魇放空了全身的血液,只取最接近心窝的那一点点,做成解药送给秦般若。
我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可她已经自己在柔软的塌上仔细躺好。血液流动的声音渐渐的宣示着分离。可她不在意,仿佛那只是午后的小憩。我竭力在脸上浮出一层惯有的清冷神色,她没毫不在意,甚至嘴角噙着笑来同我聊一些有趣的事,一如从前。
只是那些与苏长寰有关的事,她终究是一个字也不愿再提起。
炉内的香将要焚尽之时,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倦怠至极的眉眼竭尽全力地想要睁开却又不能,就那样扑闪扑闪地似极了一只濒死的蝶。
她的意识已渐渐消散不再清楚,强打了精神自以为是正对着我,呢呢喃喃。“六安,等我死了以后,你随便寻处清净的地方,就我丢在那里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求你。”没有头绪的话语偏偏絮絮叨叨个不停,“不要什么碑,坟堆也不要有。假如可以,六安送我一株梨树种在身旁,好不好?”
“我其实……一点也不稀罕这个名字。是她喜欢梨花,才送我这么个名字……叫小花,小草,只要是他诚心送我的,什么都好。”
我的鼻尖已经酸涩到闻不见任何味道,檀木香也好,血的腥味也好,闻不见。我抬手用袖子擦擦脸,想最后再同她说一回话,猝然抹了一脸水痕。她的双目再也无力支撑,濒死的蝶,终于停止了缓缓翕动的双翼。衣香鬓影,遮不住最后那一声叹息。
“我许是回不去了……就这样守着一个幻影也好。一生一世……我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紫衫的男人,想起苏梨靥终于没有任何温度的脸,对眼前的这个人也就再没有半分好感。也许对他而言,底到尘埃里的陪伴根本无足轻重。可就是一场无意的沾染也会误人一生。有人随意演了一场戏,有人便那个隔世经年的梦中,久久不醒。苏梨魇,她本该有长长的,安静美好的一生啊。可惜他不会明白。
我终是如愿以偿再见了苏梨靥最后一面。梦境中的女子笑的委实不真实,当初我想尽办法培在她身旁的梨树已很高大。她一袭素净的衣便那样静好的站着,头顶的梨花洇出一团团绯色,胭脂浸过似的明艳动人。她笑着说,六安,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徒然惊醒在寂寂长夜。我想起那些往事,终于是渐渐地,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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