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就是一辈子,我想,这是原则性的理解。有时候,一瞬间就是一辈子。
我是2007年考入法院的,做过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期间还分别到基层、高级和最高人民法院借调或交流,参与办理了近千件刑事、民事案件,救过人(挽救失足少年),也杀过人(死刑案件)。从初出茅庐,到比较熟练地掌握审判技能,大概用了10000小时(七年左右)。
图片来源于网络但是,随着审判经验积累,我越发感觉到,要做好一名法官,特别是刑事法官,最重要的并不是审判技能上的突破,而是要有一颗足够有韧性的内心——既可以直视人性,承受必须承受的职业之重,又能够抛开执念,洞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努力在现实和精神、感性与理性、公平与正义之间寻求某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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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是1994年出生的,他妈死的那天“耗子”才7岁。“耗子”清楚记得那天老天爷像是可怜他一样,噼里啪啦地下了一整天的雨。雨停后,“耗子”的眼泪也哭干了。
没人告诉“耗子”他妈为什么喝农药,他只记得那天他爸和他妈吵了一架。
几个月后,“耗子”从别人嘴里得知他爸因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被判了刑,估计得等“耗子”大学毕业后,他爸才有可能被放出来。可“耗子”连小学毕业都没熬到,就出去“闯荡”了。
2012年,“耗子”他爸因为减刑被提前释放了。出狱那天,他爸并没有见到“耗子”——因为“耗子”在网吧偷人手机被抓了。
“耗子”再见到他爸是2013年的一个雨天,他准备找他爸要点钱给女朋友打胎,可他发现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家里除了他爸和那个女人外,还有一个小孩。“耗子”吐了个脏字,转头就走了。
9个月后,我在看守所见到了“耗子”,根据他的供述、现场提取的痕迹物证和被害人孩子的目击证言,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耗子”从他爸家出来后,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特别多余,唯一需要他的就是那个在出租房里等他的女朋友,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把打胎的钱弄到手。趁着雨夜,他带着一把水果刀,摸到了一个黑发廊。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拽着一个女士夸包从发廊里跑了出来,打在挎包上的雨水瞬间变成了红色,滴落到“耗子”的鞋上……那天晚上,被害人7岁的儿子躲在发廊的里屋目睹了这一切。
雨,下得更大了,就像12年前“耗子”记忆深处的那场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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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死刑案件从进入法院,到执行死刑,平均周期约两年,个别案件可能要等四五年。这期间,一审法官一般会和罪犯见6次,分别是发起诉、开庭、宣判、会见、验明正身、执行结束——最后一次是单向的,在行刑完毕后,法官会对尸体再次进行确认。
在刑场上,为了让自己心里过得去,有时我会把自己想象成被害人的家属,但这种心理防御机制在死刑会见时很难起作用。
死刑会见是罪犯被执行前和亲属见面的一种人道主义安排。与作出判决时的纠结和行刑时的决绝相比,死刑会见的过程就像一幕幕人间悲剧在你脑中快放,你不停地在被害人、被告人、双方亲属、法官多重身份间穿越,置身其中,却又无能为力,时间一到,眼睁睁地看着法警把罪犯和亲属分开,怔怔地看着他们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大哭、生离死别。然后,一个人的一辈子就此终结。
“耗子”会见的场面异常冰冷。父亲在防弹玻璃外连声叹气,“耗子”则在玻璃的另一侧低头沉默。离结束的时间还早,“耗子”示意法警提前结束。这时父亲像想起什么似的问“耗子”:“你是不是恨我?”
“爸,我的骨灰你不用去领了,好好照顾你那个孩子,别让他像我这样,我去找我妈了!”耗子说完,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行刑前,“耗子”问我能不能把自己的器官给捐了,我说来不及了,“耗子”有点失望地走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耗子他爸始终没有告诉“耗子”,其实他不并是“耗子”的亲爸,那年他跟“耗子”妈吵架,就是因为这件事。
希望
“耗子”杀的那个女人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女人被“耗子”抢劫的时候,男人正在开着黑摩的拉活。这个男人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厄运会降临到他的家庭。
我们初次见时,他整个人是恍惚的,回答什么问题都目光游离,有气无力,只是像祥林嫂一样的不停地问:他为什么要杀人?!我告诉他,被告人犯罪的原因有很多,也有很多偶然因素,但其中没有一个与你和你的家人有关,你可以伤心、可以落泪、可以要求严惩凶手,但不要因为别人的犯罪而惩罚自己,更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你家里还有老人孩子等着你照顾和抚养,你需要振作起来,勇敢去面对。
之后,我每隔一个月就打电话给这个男人,除了告诉他案件的审理进度外,还从他口里得知了孩子的一些情况。孩子现在住在爷爷奶奶家,不爱交流,也不爱上学,偶尔和他通电话,孩子希望他能回家打工。我问他在北京打工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说四五千。我跟他说,孩子现在心理很脆弱,需要你陪在身边,我争取帮你申请一些司法救助金救急,同时你也在老家附近找找工作,争取能陪伴孩子度过这几年。等孩子的生活、学习都稳定了,你再出来挣钱也来得及,这几年少挣的钱,可以当作为孩子未来的投资。在健全的人格和物质条件之间,永远是前者重要。
图片来源于网络“耗子”被核准执行死刑后,我接到了这个男人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回老家了,和老人孩子住在一起,孩子性格比以前开朗了,学习成绩也不错,他正在学习农机维修,准备在村公路边开个维修店……
此时的窗外,下着毛毛细雨,但远方的的太阳依稀可见,迎着阳光,一道彩虹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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