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
曾云一出皇城,便换了装束,脱下官服,套上一身无袖紫衫,小衣襟,短打扮,头上缠一条雷巾,俨然是个常在江湖中行走的老汉形状。
待他回到篁州城西南角的居所,天色已经渐黑了。
曾云所住的地方,叫晏海楼。这地方名字里虽有个“楼”字,却并非是座客栈或是酒楼,而是一整排栅栏所围成的聚居之地。此地在南朝开国之前便已存在,是篁州本地最为出名的所在之一。晏海楼中商贩镖客、流民匪盗、赌坊暗娼,无所不有。居住其中的一些人物,背景深不可测。晏海楼背后的势力更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篁州城人有谚云:“宁去图河淘沙,不来晏海识人”。简言之,这是个任何势力都无法一手遮天的法外之地。
曾云选择此地作为在京城的落脚处,一是为了隐藏形迹,避开皇城各大族和官吏的耳目。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打探消息。
他本是镖客出身,在汛州一带向来有些名声,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却也是一地豪强。南朝睿宗尊德十年,也就是大约八年之前,当时还是太子的虞唐奉命去汛州祭河。祭河大典一办便是十余日,冗长无聊,虞唐耐不住性子,便找了个机会,带了两个侍从,去汛州南山打猎。不料在山中遇到一只锦背花豹,两个侍从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当即被花豹咬中脖颈,另一个蹲伏在地,丝毫不敢动弹。虞唐自幼习武,倒也不是十分慌张,猎弓一击不中,便抽出佩剑,与花豹周旋开来。恰巧曾云也在山中打猎,闻得花豹的咆哮声,便驱马和四个镖局里的趟子手飞奔而来。几人合力,方才制服了那野兽。
曾云见虞唐服饰华贵,手中佩剑更是镶金配玉,想必是个大世家的子弟,于是便刻意结交,请他去南市口乐旨斋饮酒。两人在酒楼上相谈甚欢,但直到虞唐酒醉,告辞离去,曾云也未能得知他的身份。
直至五年后的尊德十五年,睿宗驾崩,新帝即位,曾云突然被召入宫中面君,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当时所救之人,竟然尊贵如斯。此后,虞唐以救驾有功为名,赏曾家玄字簿世,提拔曾云作汛州织造,实则是兼作了皇帝的密探。
曾云年少走镖之时,便来过篁州多次,每次都居住在这晏海楼中,对其中的情形,也算十分熟悉,此后数次入京密报,也都是在此处落脚。
此时的曾云,正在晏海中一处偏僻的房里研磨一把长刀。房间昏沉的烛光下,只见他赤裸上身,端坐一块磨刀石前,每向前推一下刀刃,背后虬结的肌肉便隆起一下。他虽然年逾五十,但多年来练功不辍,气力毫无衰退的势头,而临敌经验和心思机巧,却远胜他年少之时。可以说,现在的这个老织造,比起当年的壮年镖客,反倒是还厉害了三分。
他每磨几下,便用一块蘸水青布拭一下刀刃。这把刀刀身长而背厚,刀背上开一血槽,刃尾配犀牛皮包裹的长把手,可容双手握持。镶金的刀镡十分细窄,却在内侧镌刻一只九尾花豹。此刀是虞唐特意命御工打造后赏赐的,刀名“豹尾”,乃是融合了镖客走镖常用的朴刀和宫中羽林卫常配的御刀之特点所造。
曾云还在一遍遍地研磨这把利刃。这刀他日常爱护非常,本不需要如此反复打磨,只是今晚的情形,只有磨刀这种反复、单纯的动作,才能使他完全冷静下来。
先帝睿宗在位三十余年,生有皇子十五人,其父武宗虽然在位只有五年,膝下却也有子嗣七人。到了虞唐这一辈,皇族中最有权势者,是八位亲王。这八人在朝野统称“八柱”,或身处要职,或镇守要地,都是在南朝权势熏天的人物。
曾云在脑子将这八人一一梳理过来,试着猜想其中何人最有嫌疑,但思索再三,也得不出任何结论。他虽是皇帝密探,但出身低微,对皇族中的关系与掌故谈不上有什么了解。
看来,只有今晚深入虎穴,才能探得这主谋的身份了。曾云如此想罢,终于起身将“豹尾”插入刀鞘,回身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养起神来。
良久,窗外打更人的锣声终于敲过三下,曾云长出一口气,抖擞精神,穿衣提刀,推门而去。
蜈蚣巷偏处篁州城最萧条的西市,巷子既小,又年深日久,渐渐便被人遗忘了,里面的住户十之八九也都已搬走,成了个废巷。这巷子既窄且长,两边的墙面都布满了茂密的青苔,曾云挑着灯笼走在里面,说不出的不自在。他那口“豹尾”刀身太长,若在这窄巷中对敌,必定难以施展。
青石板路徐徐向前延伸,曾云终于在前面看到一处略微开阔的所在。巷子右侧蜿蜒的石墙在那里露出一个缺口,在缺口处,能远远看到一只青黑色兽类的头颅。一瞥之下,曾云下意识地用右手扶了扶背后长刀的握把。
走到开阔地的近前,他马上意识到这里便是寅吉和他说过的尊者殿了。而那个青黑色的兽类,便是殿前生满了青苔的石瑞兽。
曾云左手举起灯笼,凝神向殿中瞧去。只见并不是很宽大的暗红色殿门虚掩着,门上朱漆已脱落了十之八九,门环也已经掉了一个,正躺在殿前的石阶上。大殿顶上的牌匾倒是还在,只是破破烂烂地歪斜着,依稀还能辨出中间那个“者”字。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只是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到一丝灯火。
曾云心中紧了紧,又凝神倾听,但周围除了几声蛙鸣和虫叫,再无其它活物的声响。
意识到这与寅吉事先说好的情形并不相符,曾云的第一反应是后退。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大的可能是寅吉那边出了意外,那个幕后主使无法在今夜现身,或者,这个三更之约,本身就是一个圈套。无论是哪种情况,曾云都不想在这个地方久待了。他右手按住刀柄,微微压低身形,一步步向来时的方向退去。
突然间,他感到左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这一拍并无任何力道,只像是寻常人在街市上打个招呼一般,但却在霎那间,把曾云惊出一身冷汗。
他微一沉腰低头,脚下运力,准备反方向跃开,同时右手便要抽刀而出,可身后那人拍在曾云肩上的左手却突然加力,不让曾云跃起,右手倏地伸出,一把按住曾云的刀柄,曾云但要使力拔刀,却拔不得分毫。他心中暗叫一声休矣,此时他后背受制于人,只能任凭对方摆布。
双方僵持片刻,只听身后之人开口问道:“尊驾何人?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声音尖利,夤夜之中听来,似是几声枭啼。
曾云知道自己此时已陷绝境,把心一横说道:“寅时已到,曾云特来拜会。”
那人并无反应,按在曾云肩上的手丝毫未松,曾云于是接着道:“信物在我怀中。” 话音甫毕,突然感到腰间一痛,知道已有利刃顶在腰上。
那人终于又再开口:“你左手将灯缓缓上举,右手去拿信物我看。”
曾云只得照办,从怀中取出玉玲珑,再将这玉佩举高,凑到灯下给那人观瞧。那人看罢玉佩,说道:“曾大人,得罪了。我家主人便在殿中等候,曾大人将这玉佩好生收着,进殿后点了几案上的烛火,主人自会出来相见。”
那人说罢,曾云只觉肩上一松,腰间的利刃也已被撤去,身后那人只发出几声轻微的脚步声,便又气息全无地隐没而去。
曾云稳了稳心神,刚才那个来去如鬼魅的守门人,反而使他打消了对这次夜会的怀疑。如果这是个圈套,那么刚才那人,早就可以取了他的性命。
轻轻推开殿门,殿内漆黑一片,曾云于是将左手的灯笼探入,一步步向殿中央的几案走去。那几案上满是蛛丝,几个朱红色的烛台也已倾倒,曾云拿起其中两个,慢慢伸入灯笼中引火点亮。烛光照射下,几案后的黑暗中,现出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来。
曾云定神细看,原来那几案后便是此殿中所供奉的牧者塑像。这神像高约十尺,除了赤红的双目,外漆多数都已剥落了下来,但仍可依稀看出,这是尊施药牧者像。牧者左手怀抱婴儿,右手高举一个葫芦,呈施展神通,救治婴儿的姿态。
忽然间,曾云察觉这神像有些不对。细瞧之下,那牧者手上所抱的婴儿,竟似乎有两个脑袋。
他绕过几案,把灯笼伸到神像前细瞧,火光照耀之下,却见那婴儿形状的泥塑之上,分明摆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曾云走镖三十余年,见过的血腥事无可计数,亲手杀死的人也不下数十个,但眼前这颗人头还是让他持灯笼的手颤抖了几下。他右手一伸,噌的一声拔出了“豹尾”。
往前再细看那头颅,只见它长发披下,遮住了眼睛和面颊,脖颈上的断口处,血迹未干,血液顺着牧者的小臂流了下来,似是死了还未有多久。
曾云左手持灯,右手倒提长刀,缓缓在殿中环视。他心中雪亮,自己已经点亮了烛光,却迟迟无人出来相见,加上这颗首级,这次尊者殿夜会,必然凶多吉少。
身陷死地,曾云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他明白,现在冲出殿门并不是个好的选择。那蜈蚣巷实在太过狭窄,自己的长刀没有施展的余地。真要打斗起来,自己也不可能一手还提着灯笼,而如果扔了光源,则黑暗之中,必然陷入束手就擒的境地。留在这尊者殿里,空间足够,几案上又有烛火,反而适合迎敌。
“阁下是何来历?费偌大的心思诱我前来,到底所为何故?”
曾云喝问这一声,头颈上青筋爆出,大有威势,但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在大殿中回响。
蓦地,他瞥到了神像侧边,似乎有两只绣花小鞋。
曾云一愣,一步步探到那神像侧面,只见那边躺着的,分明是具无头女尸。那尸体穿着寻常妇人的粗布短衣,唯独脚上那双绣鞋,红艳艳的,甚是精美。这尸体直挺挺地平躺在那里,双手微张,雪白的粉颈被从中间齐齐削断,鲜血向大殿后流了一地。
曾云正要细看那尸体,忽然觉得身后房梁之上有些动静。他身随意动,急要转身对敌,脖颈后面却没来由的刺痛了一下。只听那梁上之人嘿嘿笑了两声,踏梁而起,似乎就此打算从房顶离去。
曾云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想出门追赶,走出两步,却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知道自己必是中了毒药一类的暗算,但心里虽还清楚,手脚却渐渐无力,拿着长刀的右手,竟慢慢有些持不动刀了。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继而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地昏了过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