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对青山的日子

独对青山的日子

有一些书，只需要看个书名就果断下单，例如《山川悠远》、《林泉丘壑》、《历史·山水·渔樵》，理由很简单——拈出“山水”，便足以囊括中国人的诗性追求；道出“林泉”，便足以触动我最深的记忆。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记忆会美化过往的经历。如今，记忆中的童年已经那么的悠远、平静、诗意，或许就是潜意识中美化自己的过往，幻化自己的生活经验吧。但我想把真实的记忆写下来，不忘来处，才是真实的存在吧。

我的记忆只有“山”，无尽的山，“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拦住的不只是我的脚步，更是我的梦想。自懂事起，我便被困在山里，从未走出过。在山里放牛，每天早晨五点多起来，牵着那头水牛走上几公里，走出村口，翻过山坳，到没有人迹的山谷放牛，牵着牛沿着梯田的田埂吃草，从谷底开始，一条一条的田埂，悠长悠长的，牛儿吃着带露水的野草，趁人不注意便偷咬一口稻穗，所以我常常几个小时盯着牛嘴看，牛进我退，一步一步，十多条田埂走下来，便回到了山顶，然后沿着山脊走到家，一个上午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偶尔内心会起一点波澜，回忆时认为只是波澜，当时或者不这样觉得吧，长期挨饿的我，腹部绞痛难耐，在城市生活多年了，还会半夜莫名地痛，到医院也无法查出原因，我猜是因为这种疼痛已经成为了一种深刻的记忆。多次的疼痛让我认识了一味草药，在山谷的溪水边，长着伞状白花的植物，它的根奇苦无比，我便拔来洗干净，放在嘴里嚼上一阵子，带到辛苦味变成了温和甘甜，也就能伸直腰，继续牵着牛游田埂了。

除了放牛，便是砍柴了。不是爬到大树上砍下树枝，而是挑选那些因为长得太密而难成大器的杂树或扭曲不材的松树，放倒后去掉枝干，然后整棵扛回家里。为了寻找这种最下等的树木，往往从山顶溜到山底，砍好后又从山底拖上山顶，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才能到家。记忆中只留下两种感受，一是大腿酸疼，梦里都酸疼，无尽的跋涉，爬上去滑下来；二是肩膀疼，瘦弱的身躯扛着粗长的木头，肩膀红肿不已，有一次砍了一棵“漆树”，扛回家后全身长满了红疹子，又痒又痛，还不能去抓它。每每抵达山顶，我都望着几座山之外的村落，遥想着能从那走出去，但我知道，山的那边，还是山。

前天突然想把痛苦的经历写下来封存，但慢慢地变找到了一些美好。这些美好就是“独对青山”的安宁。不明白的是，当年看不到希望，整天在山间行走，却没有那种深深的悲凉感，而今衣食无忧，闲暇时也能读读书、写写字，却对人生有着难于言说的幻灭感，难道我走出了深山，却没能带上群山赋予我的宁静吗？

冬春之时放牛是惬意的，稻谷已经收完，连片的山谷没有作物，可以任由牛儿吃草，而我便携上早已残缺不全的武侠小说，用武侠中的奇山异水对照眼前的穷山恶水，用手中的残卷当做武林秘籍，时而打坐，时而冥想，时而攀树跳跃，时而高声吟咏……有趣的是，当我下山返校参加高三月考时，作文便拿了年级第一，可见这山中的灵气是多么的充足啊。

不知多少回，静静地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望着远处最高的山，山上云雾变幻消逝，阳光从山脚往山顶攀爬，慢慢地向远处逃去……我的时光凝固在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我也没有自己离开这个世上的决心，山如此平缓，努力向山下一跃，却被杂草丛兜着，我不小心从树上摔下，躺了半天后醒来，却更觉精神。如果有其他地方那种断崖，估计就没这番幸运了，所以我喜欢倪云林的山水远多于武直的断岸千尺……阳光远去，我也不得不下山去了，接下来是劈柴、喂猪、失眠……

十分意外地走向了城市，在广州读书、生活将近二十年了，却总是梦回那片连绵的山，那葱茏而迷蒙的山谷中，有着溪水的响动，有着斑鸠的呼唤，有着悉悉索索的杂响，有着曾经坐过的那块怪石和幻想过的亭榭高台、琴棋书酒，世间的纷扰都在此间沉静安宁。

以为一切已经过去，活在当下自有当下的苦恼与菩提，此岸有着绵绵无尽的烦琐与喧嚣，读完《历史·山水·渔樵》之后，突然又追问起曾经的问题——为何而来，如何而往？近几年来一直在读历史相关的书，像《资治通鉴》、《史记》、《剑桥中国史·隋唐卷》、《三国志》、《新五代史》以及各种谈论历史的书籍，但除了记下一些历史事件，偶尔感慨成败兴亡，也没多少收获。今日才醒悟，原来读历史也无非是一直虚度时光的形式而已，用自己有限的生命时间去读历史无尽的故事，用自己短暂而宝贵的生命去体验他人的生活经历，这有什么意义呢？是的，一个如此平凡的人，只能在自己的生活中获得意义。“我思故我在”，那是哲人的高度，作为一个平凡人，生活中体验生活，体验中思考体验，用每一个明天去解释昨天的意义，用每一个记忆去提炼时间的意义。

意义从何而来？沉浸在历史的阅读中得不到意义，沉浸在独对青山的回忆中也得不到意义，“在有相互沟通的地方，事物就得到了意义，因而也就有了代表、代理、记号和涵意，而后者较之在原始的状态中的事物就更加无限量地服从于人类的管理，更加持久和更加适用了。”从个人的角度来看，要和青山对话，去领悟那平静悠长的时间节奏中所蕴含的历史观照；要和历史对话，去思考那流水般变迁着的无常世事中所构建的未来想象。读历史，读青山，无非逃避，但当思考意义，便回到了现实，摆脱“吾丧我”的形而上，再次受困于功利计较，继续操心事关利益的事务，努力做到“圆满地完成自己在既定社会中所要扮演的角色”，让理性看守自己的天性，让情感永远囚禁在他人的期望之中。

想当年，“我见青山多抚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而今，再也无法回到独对青山的日子了。走出青山，不再和自然中的我对话了，从此漂泊在洪流之中，意识里的孤独感与无能感一起消失，放弃了自我，成为一个机器人，与周围数百万的机器人绝无二致，再无孤独。

景祥于202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