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黄土埋旧时人，鹅毛大雪盖去年事。
年关交接，愈加猛烈的风雪刮过北部平原。
自从那之后，郑鱼逐渐变得很茫然和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对他来说，一切都真正的结束了，神界不复存在，旧日也已经是过往。
起初他会带着花去墓园，三天两头去。后来他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不能买花了，就空手去，去了就在那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再然后，管理员就不给他进去了。
他是个永生者，人们记不得他，只看见这样一个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又没有证件的年轻男人，无一例外把他当成精神不正常被赶出来的孤家寡人。他没地方住，也没东西吃，虽然他不需要吃饭。
就这样，他浑浑噩噩过了好几个月，忽然有一天，想起来了自己在浩劫之中认识的那个人。
他在酒吧偷了三十块钱。
这是他好多年来，再一次也是第一次偷东西。然而他没去回味这种技艺失而复得的感觉，拿着钱直奔邮局。
郑鱼买了可以寄到央疆的邮票，买了最便宜的信封，朝邮局的前台要了一支笔一张白纸，坐在橱窗前，认认真真在牛皮纸信封的红线上抄上了那人给的地址———
———“天疆宗教自治区，北河源辖区，圣女峰雪山神殿”。真是奇怪，他思前想后，也是，只有那种人才会住在那种地方。
然后他又把墓园的地址写在了收信那一栏，毕竟自己也再无处可去了。
写信的内容之前，他咬着笔想了很久，这封信有点难提笔，说实话。
这其实就是在求人家收留他而已。
但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郑鱼就是觉得，那个叫连若枭的雪山神使看到自己的信就会来找自己，哪怕央疆到这里很远很远。
哪怕现在正值寒冬。
然而事实出乎意料，他真的来了。没有回信，而是亲自上门。
到了东北部，从西边的雪山来。
郑鱼在废弃的公园里喂流浪猫时遇见了他。
新生至此，这个与郑鱼不过一面之交的雪山族男人竟然成了他唯一的关系。三五只流浪猫叼了吃食跑开，畏惧防范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站起来看连若枭，于是理所当然地又哭了。蓝眼睛的长辈手忙脚乱帮他擦眼泪，还给他递来天疆的糖果，很甜，是用草药熬成糖浆制的，可以安定心神。
郑鱼最终很高兴，终于有人会记得他了。
他收拾出一个小行李箱，用自己找到为数不多的遗物把它塞得满满当当的。
最后看了一眼北方冬季雪停之后蔚蓝苍茫的天空，就这样跟着连若枭回了雪山。
那天早上他站在公园里看着树上的留鸟，鸟儿在巢穴周围飞落流连，枝桠微颤，雪落簌簌，他愣神片刻转身要离去，然后听到连若枭在他身后说，跟我走吧，跟我回我的家乡，去见见女神。
雪山女神措吉阳拉，他曾经奉侍的主人，大殿之主。
他摘下自己手上的青金石戒指，给郑鱼戴上，然后在他伤痕遍布肤色苍白的指节上落下一吻。
去天疆的火车开得很慢，郑鱼可以一路看风景。他看在太阳下闪着光的山脉，看羊群在高原的草原上缓慢挪动，看厚厚的层云在冬季荒芜的山坡上投下影子。
夜晚，他看天上浩瀚的银河，银蓝交映，星辉灿烂，渺茫深邃。
清晨，他看东方徐缓升起的朝阳，光辉照耀大地，冲淡晨雾而破晓。
他从早到晚都看着山河原野，最终，看回自己面前黑头发蓝眼睛的男人。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风景。
距离旧日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四五十年，他很久很久没有握过笔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画成什么样。于是他看着火车上人们来来往往，随便摸了张纸，开始画老人，小孩，年轻人，猫猫狗狗。
他努力把那时候的技术捡回来。
老式火车停靠在天疆边境的一个高原城市，休息一小时。他说自己坐得腰酸背痛，飞快地跑下车去，跑遍了火车站附近的超市，终于在一家小店里边买到了新的笔和本子，然后赶在发车前最后几分钟跑回了火车。
他在站票区随着人流被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回他的车厢。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袋，拿出崭新的纸笔，忽然一下就找回了少年时代学画画买材料的新鲜感与激动。有一种莫名而神奇的感觉在内心蒸腾纷飞，于是火车缓缓开动，郑鱼近乎虔诚地拿着铅笔，在洁白的纸面上一笔一笔勾勒出来他的美景。
金耳坠，红珊瑚项链，披风袖口的刺绣，凤凰…鹰，好多饰品啊。
好漂亮啊。
他无意识摩挲着手上新添的戒指，雪山族这些珍贵的东西都是不能随便给人的，除非是很重要的人。
重要……
什么样的人算是重要呢。
亲人？独传的后裔？
或者是，是什么更独特更珍贵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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