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苏堤。如果不是因为苏东坡,这条长堤也许就是人们熟悉的公园而已。一般的柳树,一般的桃树,一般的湖水,一般的远山,一般的小桥。我从堤上下到湖边石板小路,雷峰塔慢慢远去,又成了画一般的景致。坐在湖边一颗柳树旁,这颗大柳树可是当年种下?虽然苍老可是有盘虬卧龙之势,枝干伸到离岸很远的地方,柳枝轻拂湖面,有一艘红色画舫从绿柳中划出。今日天气极好,果然是“水色托蓝”,越发衬的这一湖好水碧青透亮,幽静清凉。目光望向远处,极远处。早晨出来时,西湖是阴天,过午后又是晴天。阴天时感觉到安静悠然,晴天时又如此明艳娇媚。只有经历这两种,才真正体会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甚至这些柳树的布局,六座桥的安置,这条长堤建造的路线,人们在长堤上漫步时眼睛看到的景观,这一切,令心情极之愉悦。这一切,需要不同凡响的对美的认知。苏堤春晓,要在特定的季节来,平湖秋月要在特定的时辰来,三潭印月要在特定的位置看,柳浪闻莺更是要在某个季节,某个时辰才能领略。苏东坡并不是要打造一个一眼就能看到的景致,西湖之美,是需要四个完整的季节去感受的。需要气候,时辰,充满诗意的心灵,需要善于发现的眼睛,灵敏的触觉、视觉和听觉,需要全方位地调动感官,去体会大自然赋予的美丽。在湖边,舍不得离去。脚边的湖,湖上的柳,对面的山,山上的塔,塔上的天,这一切,置身于此,方能感觉到美实实在在包围着自己。而这种美,九百多年来,一直在。仅此一堤,胜过千军万马。 有时我在堤上走,有时又拐到堤下湖边。身边游人,步履大多匆匆,偶尔有人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走了一路,仿佛只有我是单身一人。阳光闪耀而不刺眼,和风舒畅而不燥热。走过望山桥,顺堤下缓坡至湖边,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湖边有一个亭子,立一石碑,一侧书写“平湖秋月”,有一当地老者正给周围的人讲述西湖十景。湖边有小径,小径上有木椅,我坐的位置,身旁开着一丛丛牡丹红色的花朵,绿柳做背景,唯在自然之中,大红大绿才如此和谐。湖水在红花绿树前,在夏日午后阳光下,真如绸缎闪着华丽的光彩,湖面上,有划艇队在训练,带来不一样的韵律。此良辰美景,默然不语。若是晚上,明月在天,想必更加有心旷神怡,不可描述之感吧。
苏东坡相信过他前生曾住在杭州,因为他对某些景物十分熟悉,并且实际状况也如他所描述的一样。其实这种熟悉感,并不止发生在他身上,就连我自己,也会在某些时候,看到某些地方和事物,会蓦然产生熟悉之感,熟悉到仿佛在梦境中来过这里,就连桌椅摆放的位置也是原来的样子。总觉得冥冥中,有种神秘的力量,会把一些奇异的人物降生世间,这些人是造物主的恩宠,苏东坡毫无疑问是当中之一了,秦观曾把苏东坡比为“天上麒麟”。林语堂让他最喜欢的木兰从北京移居杭州,大概也是对苏东坡的一种致敬吧。杭州之美,西湖之美,必须有一颗能够感应美的心灵才能体会融入,否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从历史中来的景致,与别处的景致最大的区别就是,沉淀了历史的厚重感,使人在某些时刻,感到时空流转,在你坐的位置,百年千年前,有人坐过。你感叹的美景,百年千年前,有人同样的感叹过。甚至对景物的感怀,相信百年千年前,也有人有同样的感怀。就像很多年前去华清池,记得当时春日艳阳高照,庭院内百花吐蕊,蜂飞蝶舞。信步于青砖小径,忽然想起这也许曾是杨贵妃踏过的小径,身倚的栏杆是杨妃当年倚栏赏花之处,不禁悚然。凝脂玉肌,人面如花,曾是真实地存在过,笑过,哭过。而今天,也不过是史书上的一个符号,传说中的一缕奇香。后人再次踏青赏景,谈笑风生,时间不觉倏忽千年。再细想,百年之后,我又是谁?又在哪里?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而唯一不变的,是这山这水,而最终觉得,能够抚慰人心的,果然还是这山这水,明月清风,春日暖阳,夏日柳荫,秋日深山,冬日雪原。
郑板桥曾说“愿做青藤门下狗”,觉得丰子恺大约也会说“愿做弘一门下狗”。林语堂所作《苏东坡传》是我精神困顿与疲倦时的良药,今日走在苏堤,一而再地放慢脚步,走进能够最贴近他的地方,恋恋不舍,心心念念,思潮汹涌竟至泪湿于睫。若生在当时,亦愿做苏仙门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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