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爹执杖
城北十二月,下起了大雪。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盘算着要仗剑走天涯,没成想被我爹执杖打成了瘫痪在床。
城北在江湖中是个籍籍无名的地方,但每个身在城北的人都有一个江湖梦。传说十年前城北出了一个大侠,整个武林中没有人认识他却都知道他的名字,刘重九。
我爹是城北甚是排的上号的员外,乐善好施,兼济乡民,人称江善人。河北大旱三年,百万良田颗粒无收,朝廷下放的赈粮无以为继,黄河以北数千城池几成鬼城。唯独城北在灾害过后依稀能辨别的出当初鸡犬相闻的和睦景象。乡人们都说多亏了江员外。
那年我刚好十二岁,背上的伤口刚刚长好,我爹带着我去前门抚慰前来求粮的乡民,他穿着水绿的绸缎袍子像根儿葱似的走在前面,我忍着伤口合拢时的瘙痒,姿势别扭的跟在后面,大家都向我们磕头,扯着嘶哑的嗓子喊 “大老爷来了” 。我爹亲切的弯下腰,握住一只脏兮兮的手,满眼含泪半是叹息半是埋怨的说: “这县丞贪赃枉法,拿来救命的灾粮都要昧下,江某甚是悲恸,但诸位乡亲请放心,只要有我江某人的吃食,也一定有大家的! ”将近一半的人已经饿的站不起来,趴在地上勉强赞颂: “江善人在,我们就有救了! ”
我爹看着这景象竟是十分地开心,将一声不吭的我从身后拽出来说: “诸位,这是犬子,只要江家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让大家受到半分委屈! ”众人因为还没有拿到米粮,又勉强撑着一口气赞颂: “江公子,江小善人!”
我爹更满足了,扯着我在一旁看着前来领米的队伍逐渐消失,嘴巴咧到了耳根。但我怀疑那些乡民根本没有听懂我爹在说什么,他们估计会觉得我爹在说,诸位,这是我的狗儿子 ……然后下面的话都被自动翻译成 “粮食” 二字。五天一次的放粮还能使他们勉强续着命,也勉强保留了一些人性。像我爹似的,放粮就是活菩萨,就是大善人,不放粮谁还捧你的臭脚。
直到门前连空米缸都被家丁撤走了,我爹笑意满满的对我说: “看到了,这是一群畜生。 ”
有的人的好,是他选择让你看见的好,也许背后还有更大的恶,是不亲身体会永远也看不到的。
我爹,江大善人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候我怀疑这个是不是我亲爹,不然他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呢?后来挨揍的次数多了,也想,这就是亲爹无疑了。
我的生日在春天,草长莺飞的好日子,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却是江家灾难的开始。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爹总告诉我,我的诞生是用我娘的命换来的。
我觉得他说的都是狗屁,当初产婆子肯定要问你保大的还是保小的,你他妈的有种你保我娘啊,整天想起来这事揍我算什么大丈夫!你以为我想出生啊,要不是人的开始没办法选择,我都宁愿当个狗儿子。跟着你没享福净挨打了。
听奶妈说,满月的时候乡民们齐齐跪在我家门口要给江小少爷祈福,听说还祝福我万万岁了。其实这哪是祈福啊,这是折寿来了。我爹抱着我一脸慈父的微笑,并人模狗样的谢过乡民,又一再表明他那与众人同甘共苦的心迹。众人称善,遂离去。我爹回房间一把把我掼在地上,四处寻刀子要戳死我这个肉虫子,不过我那房间离厨房远,我爹半路一拐弯进了自己的藏室,手拿一把三尺长的的宝剑威风凛凛的冲过来。旁边的奶妈听见我扯着嗓子的嚎叫,放下手里正绣着的虎头鞋推门而出,恰巧看见我爹拎剑杀气冲天走来的模样,一下吓瘫在地上。
于是这就没什么阻碍的,我爹用长剑划开襁褓,剑尖从小腹到胸口流畅的挑了个弧线,要不说我爹那剑是把好剑呢,好像是几年前被三分钱难倒的一个英雄汉赠与的,剑身依然光洁如新,滴血不沾,简直可以映出执剑人瘦削的脸。
白花花的皮肉外翻着,我好像对这种胸口凉飕飕的感觉有点陌生,连哭也不哭了,只是直直的盯着我爹。这时候我还不记事,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恨这个人。
要这剑再深入几分,恐怕连肺叶心脏都要划破,那就没救了,过来诊治的大夫摇摇头说道。
我爹递上两个银元宝,对大夫千恩万谢,让正在写方子的小个子男人手足无措,他一直叹息,江大善人这么和善,是谁对他的爱子下次狠手。
不过以上这些我都不知道,是我的奶妈告诉我的。她是个没什么大脑的女人,又好嚼舌根子,简直就是问一句答十句。当我开始发现并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样胸前都有这么长的一道疤痕的时候,我问她原因,不消三句,她便全说了。
长到了六岁,也还是不记事,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傻了。要不说是报应呢,我爹那个伪善的样子,活该他儿子痴傻。远近十里八庄都叹息啊,说这苍天无眼,江善人这么个大好人儿子出生的时候夫人没了,怎么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却是个傻的呢。
不过从这时候一直到十二岁,是我过的最安静的日子。我不是傻,是在装傻。脑袋里跟突然开了天窗似的,灵台清明得不得了。别人都为我的傻操碎了心,三五不时的上门送上来一些偏方,还有远近闻名的道士和尚都登过江家大门。我爹客套客套,灵的不灵的照单全收。人前做戏,向大家展示一个操碎了心的慈父形象,人后就拉着我坐在窗前看星星,告诉我他宁愿我傻一辈子,吃喝不愁。
那一天他遇见了一个江湖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三更才散。他醉醺醺的推开我的房门,乒乒乓乓的打碎了柜上的摆件,好似又撞翻了桌子,摔了茶壶,窸窸窣窣好大阵子才摸索到我床前。其实我从他一进门就醒了,时刻提防着挨打,心里忐忑的不行,任何一个响动都显得格外的催人心肝。
他一双大手伸向薄被,又向上摸到我的脸,像是不肯定地又捏了捏,就如弓箭手在打量那个即将瞄准的靶心。手离去了,我已经做好了一个硕大的巴掌拍下来的准备,等了半晌,却是听到一声叹息。
他好像是坐在地上,又像是跪在地上,因为我感受到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皮肤,简直比弱水蚀骨还要疼,跟片刀子割肉似的,他不说话,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简直逼的人要发疯。
“江肖,” 他终于移开了目光,背靠着床边说道, “我真觉得我不欠你的,可你怎么就跟个索命鬼一样的围着我转呢?我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大,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说着突然气愤起来,猛的跳起来低头恶狠狠看着我: “我真该杀了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
我知道要反抗肯定是没戏,六岁的小孩在正值壮年的他来说就跟个猫似的,顶多抓他一道血痕,两天就好。在他双手向我脖子伸过来的时候,我突然坐起来,软软的叫了声父亲,然后站在床上,尿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停住了,仿佛走了魂一样的看着我,一动也不动,手还伸着,跟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我不管他,一掀被子,倒在尿湿的床上呼呼大睡。
他走了,临走还给我掖了掖被脚,仿佛真是个慈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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