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基不正、读书次第不对事倍功半
一
(温馨提示:您可以直接略过这啰嗦的第一部分)
其实,这可能与学术无关,而不一定要忝列于学术才能说好这个故事。
在现代学校教育的体制下,人们似乎以为不必进入传统的师徒制下,就能学到知识和技能。大多数情况下,我觉得他们都是对的。因为教与学都实现了专业化。甚至当波斯纳在批评美国的法律职业主义时,也说过去美国的法律职业教育早已走出学徒制了,因此早就不必那么神神秘秘了[1]。现代社会仍有一些技艺是靠学徒制来传授的,甚至有一些在学校中已经成熟的技艺,现在会出现一股向师徒制的反流。但是,只要一项技艺在学校成为一个专业,那么再进行师徒制的传授,就显得有点多余了。
在大学,「导师制」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它仿佛是学徒制在现代学校教育下的遗迹。但是,上过大学的人都明白,我们根本无法期待「导师制」发挥过去学徒制的作用。过去的学徒制下,师傅和弟子生活在一起,师傅不仅要传授徒弟技艺,也会教导其职业的伦理。弟子不仅仅能看到师傅展示技艺的样子,也能看到师傅在日常生活中的样子。
贾平凹的《废都》里有个笑话,似乎是说刚建国那会儿的老师对学生有很大的权威,甚至使得有些小小年纪的学生误以为老师就是一种「神」,所以当一个小学生第一次和老师一起站在厕所里小便时,他感到惊讶的是原来老师也需要尿尿!
在学徒制下,师傅和弟子之所以要生活在一起,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教学的场地同时就是生产的场地,教学的场景同时就是生产的场景,但如果弟子不与师傅生活在一起,他可能会感到师傅「不会愿意」将真正的、全部的技艺传授给他。
据说,现代学校教育瓦解了学徒制得以形成的背后的基础。因为无论是私立还是公立学校,教师由学校这个法人提供报酬,他/她只需要负责好教学就好了。在学校教育里,似乎就不存在教师不愿教学的问题—人们很少会怀疑教师会「藏着掖着」,不愿意倾囊而出。因为教师本人的职业就是教学而不是与教学相关的生产,他将其全部的知识和技艺传授给学生,并不会因此被掌握知识和技艺的学生抢了他/她的饭碗。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教师在课堂上的讲演有一种特点,就是它是面向众人的。它总有某种遗漏:它或者只是直接阐述知识本身,或者只是阐述了某方面的信息。很少有教师会愿意告诉学生,他获取知识的过程。因为这个过程很难讲述,而在规定的时间里讲述获取知识的过程,可能会让学校当局以为其不务正业。教师甚至很少将其获取知识的过程写出来以出版,因为真正钻研学问的教师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个人性的写作上。学生以为自己真的获得了知识,但事实上,如果没有一定的因缘,学校教育在传授知识和技艺上往往是失败的,这种现象在高等教育中尤其明显。
当老师在课堂上话锋一转,提到了某个学者或著作的名字,并且一笔带过。教师很可能在不由自主地暗示自己自己知识的来源,甚至是当前课本不要去读,而应该去读那些东西的暗示。下面的学生能有几个人会在这种场景下会意的?我有这么一种体验,当我在读一本书时,我偶尔会回想起某个老师的某一堂课,那时候他欲言又止,原来,他说的应该是这本书的问题。
二
就我个人来说,我的整个基础教育阶段,都没有遇到一位现在回想起来有重大「启发」的老师,尽管我曾经个人地与一些老师沟通过自己的「困惑」,现在回想起来,除了老师一脸欣赏的表情,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办法给这个孩子指出一条明确的方向来。
直到我在FD法学院研究生院时,我遇到了A同学。我们这一届一个专业一共有四个人,我和他是其中的两个男生,其余是两位女生,我自然被分配和他住在一个宿舍。
要知道,当我来到FD法学院前,我是个看波斯纳和经济学的人,当我在浏览FT.com的新闻时,我告诉来我宿舍拜访的同学说,“是应该学习点经济学知识,获取一些经济信息,否则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A同学坐在旁边听到这句话。后来一次他告跟我说,有没有兴趣读一读汪丁丁的《经济思想史讲义》。他充满试探性地问,而我表面郑重实则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时间,我看一下。”
后来,他知道我对波斯纳感兴趣后,便又是轻轻地试探道:“你对波斯纳经常引用的维特根斯坦熟悉吗?”我说不熟悉。他稍微解释了下维特根斯坦。我只是又心不在焉的回应着,因为我并不是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尽管我没有读过这个人的书。
后来,我们阅读卢梭和洛克,我便与他讨论起来,他提到我可以去看一下施特劳斯。正好老师在法学名著精度这门课的开课上也提到了施特劳斯是一个重要参考,我于是反问道:“施特劳斯的书你都看过了这种?”他回答道:“中文世界出版的,我都看过了。”
还有一次,他慢慢地抬起头问我:“你玩豆瓣吗?”他用一个「玩」字,很奇怪,因为豆瓣不是一个游戏,怎么去玩呢?其实他只不过是他又在试探性的询问。因为我常见他的电脑打开的只是豆瓣小组[2]的页面。可能由于这个原因,某某学者又写了什么文章,某某国外学者的中文译本又出新版本了,某某学者今年的教学计划……他似乎都如数家珍。那就像一个NBA爱好者一直关注NBA新闻的感觉和效果。
有一个学期,我们去了哲学院修了一门丁耘的《古希腊哲学原著选读》。那个时候,我基本已经被这个室友对学术的专注所折服。有一天晚上熄灯后,我与他讨论起柏拉图的《蒂迈欧篇》。我讲到自己小时候思考时的一些困惑,提到自己在学习哲学中的无助——我没有很好的指导。
“你认为,如果我想打一下哲学的基础,我应当从哪里开始?”
“你可以看康德,如果你围绕康德下力气读一下,基本上在法学上就足够了。”
“那么多的哲学派系,我只需要读康德?”
“你也可以读别的,但康德是一个中心吧。康德是启蒙时期哲学和诸多现代哲学的联结点。”
“那你经常提到的福柯呢?”
“结构主义,也很重要吧。你有时间也可以读一下吧。”
“我应该如何进入结构主义?”
“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你先把这个认真的读一下,当然,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你有兴趣日后再读。他们是有关联的。”
“对于我来说,我以为自己没有任何的哲学基础。我怎么入门?”
“所罗门的《大问题:简明哲学教程》是个不错的教程,适合新手。”
“我会看的。”
这次卧谈后,我把《大问题》和《普通语言学教程》的pdf文件后都下载好了。整个研究生期间,我都没有再打开过它们。我更没有看康德,因为我认为自己不足以直接读康德,吊轨的是,即使后来我按照老师的课程里阅读过《法的形而上学原理》,仍然以为自己不足以直接读康德,就好像《法的形而上学原理》不是康德著作一样——是因为它在我耳闻从未目睹的《纯粹理性批判》面前不值一提?直到现在当我阅读完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的奠基》后,他告诉我,这本书已经很容易,《法的形而上学原理》更难读。
“什么?当时我没觉得难读啊?”
“既有的知识背景,角度问题。现在读起来肯定比以前觉得难懂了。”
与他住了短暂的两个多月后,我便换了寝室,和后来的室友B同学住在了一下。B同学来FD之前,他的老师似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你是个做学术的人。”而很快,他就从他对周遭同学的观察中得知,自己并不适合这一道路。我们在进入FD之前,都被本科的老师「欣赏」以及自我「欣赏」过,以为自己思考深入,学识不错。当我们进入FD后,如小人国来访大人国,内心是崩溃的……
我至今没告诉B同学和A同学,我之所以换寝室,是因为作为小人国的成员,与大人国的成员住在一起很窒息。大人国的人的一个喷嚏也会像一阵狂风把小人国的人卷出三丈之外。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心脏,小人国的人必然会逃之夭夭,然后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瞻仰大人国的人。
三
后来,我毕业了,因为一些原因没有选择直接读博,工作了。工作之后不必去为了完成课程考核、写论文而阅读。我给自己规划了一个“宏大”的阅读计划:把柏拉图的著作都看一遍,其次是亚里士多德,再接着是启蒙时期的著作,再接着是现代哲学家。不选择译本和出版社的阅读都是耍流氓。我选择了刘小枫主编的《经典与解释》丛书[3]中的「柏拉图注疏集」。在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就这样开始了柏拉图的阅读。直到她离我而去。她的离去迫使我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方向。有一天,我试着约了下正在FD读博士的A同学。饭毕,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主要话题就是学术相关的。
“我正在系统地看柏拉图。我觉得这是了解西方哲学和思想源头必须去读的。”
“柏拉图的哲学,不一定要花太多的时间在原著上。读一些经典的二手资料也许就可以了。研究现代西方的思想,你不从柏拉图开始,也是可以的。那些学者,他们不懂柏拉图,可以在他们那一块领域也是能够做好研究的。”
“也就是说,这是有一些「断层」的?”
“可以这么说。”
“那我应当从哪里读起?”
“康德。”
“明白。但是,我能直接读康德?”
“读《未来形而上学导论》,这是《纯粹理性批判》的导论性著作,简单易懂。基本上康德哲学的框架在《导论》中都展示出来了。”
“非常好!然后呢?”
“还有他的《道德形而上学的奠基》。这是我们进入西方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一把钥匙。”
“罗尔斯?”
“可以这么说。罗尔斯是在康德的工作的基础上开展的。”
“你在微信里一直调侃中国施派[4],这是为什么?”
“一帮装神弄鬼的家伙。”
“什么叫「装神弄鬼」?”
“就是论述神神秘秘的,一个论述如果无法充分论证就糊弄过去,为了最后达到某种他们想要的那种理论的感觉。”
“我之前一直读的就是你说的中国施派主编的啊。”不敢再多问,怕丢人。
“如何阅读经典文本?”
“要一段一段的读,每一段都弄懂它讲的是什么。整篇文章的结构和论证的思路,你要能自己理出来,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理解用自己的话阐述出来,等于是没读懂。接下来是,你要能确认,作者的论证是否足以说服你?如果没有,为什么?”
“就是看作者是否在「装神弄鬼」哈哈!”
“也可以说是这个意思。”
……
回来之后,结束了手头还有点没读完的施特拉斯的《论柏拉图的<会饮>》后,我便买了本李秋零主编的《康德全集(第4卷)》开始了阅读康德。两个小时只能读五六页,一页要反反复复读几遍,才能读懂。这次阅读的感受是,如果有足够的耐心,单单读康德著作是能读懂(或者叫感觉读懂)的。这一点不像阅读柏拉图的著作,没有那些篇幅远大于正文的注释的帮助,根本无法真正进入柏拉图的问题视域。我想,这一点应该与西方人阅读一本《老子》的译本相似,恐怕其中的每一个名词都需要注释,并且还得联系中文的词源。
阅读期间,我偶尔会跟他讨论下某些片段。
他说:“好好读,只要读书的路径对了,进步是很快的。”
前几天,我在微信上遇上他。是因为前日的晚上读到康德目的王国的论述,向他提出了一个疑问:
“自律以及目的王国的概念是不是与社会契约论有关系?如果这一点我没读错的话,表明我的理解方向是多的。”
“社会契约论分成很多。”第二天早上他说。
“你这一句话感觉有很大的信息量。能多教点吗?”
“只有康德、卢梭那一路的的社会契约论是基于自尊自律的,其他的都不见得。”
“你应当想到我能想到的是卢梭、洛克他们的契约论啊,因为我也没读过其他的契约论啊。”
“罗尔斯啊。”
“罗尔斯的就不是?”
“罗尔斯当然是。”
“在你面前,有种正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感觉,但还是感觉充满了希望了。那么,什么人的社会契约论不是卢梭康德这一类的呢?”
“霍布斯、洛克都各有各的一套。你回去看看自己之前[5]写的笔记吧,看看他们各自的理论根基是什么?”
“我十分确定自己以前读书笔记没有理解他们各自的理论根据。”
“😊”
“没事,你稍微提点一下,我自己去补课。”
“这个说来话长。知道康德这套只是现代伦理学政治哲学的一种套路就行了。”
“关键是我不知道啊。我好刚在康德的这一个小世界里转了一转,你这是已经俯瞰多个小世界的认了。你给我的那一篇「岳不群」的文章,我看了。看不懂啊。”
“看懂一分是一分。”
“但这里面有你说的其他套路吗?”
“没,那个是纯哲学,跟第一批判相关,跟伦理学政治学不直接相关。”
“也是,看完康德,我该补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我其实犹豫了很久,交谈中,我始终有些小心翼翼,怕自己问的太多,对方不耐烦。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在补课,而对于对方来说,对方其实并没有任何义务对一个还要补高中、本科时期的课的人花费时间的,稍有不慎,对方就会失去耐心。任何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想一想,你会有多少耐心面对一个小学生的提问?
“可以看看施特劳斯啊,再去看下甘阳写的那篇导演,看到倒背如流。”
“《政治哲人施特劳斯》”其实我是立马百度了一下“甘阳 施特劳斯”的关键词。
“对。”
“太好了!谢谢啊。打扰你这么久了不好意思。如果不嫌弃的话,平时有什么觉得我应该读的,可以直接把链接扔给我。省的我烦扰你。”
“无所谓,你慢慢读吧。”
“正在快马加鞭地读。关键是不知道读什么。所以老的烦你。”羞愧的说,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读朱苏力、波斯纳啊。”
“唉,就别取笑我了啊。再说研究生三年,我也一心跟着大家读书啊。”
“所以,根基不正、读书次第不对事倍功半。”
“所以现在要一步一个脚印的读,打好最基本的基础。念在老同学的份上,不要嫌我烦啊。”
“不嫌不嫌。”
“🙂”
四
聊完后,我当即搜出这篇需要读到滚瓜烂熟的文章。咦,这不就是施特劳斯三联版中译本《自然权利及历史》的导言吗?研究生时我买过两本施特劳斯的书,其中就是这一本。只记得这篇导言非常长,只看了开头一部分,并没有继续看。我想,这便是报应,过去缺的课,迟早是要补回来的。如果我当时认真把这篇文章读完,三年的学习至少是通透了不少。
阅读之下,我又一种强烈的分享欲望!我觉得任何一个法学院的人都应该读读。或者哪怕是对西方思想有些兴趣的。想起了3月份找我的那个新入学的学弟,这正是阅读它的好时候。这将成为三年法理学的学习的一个非常好的指导!
发给他后,我在想,我是小心翼翼地“求了”老师半天人家才告诉我读什么的,而现在我轻而易举地主动告诉这位学弟应该读这篇文章。突然,有一个想法蹦到我的脑袋里,这就是,学术的道路上其实非常依赖因缘。如果不是我第二年才考入FD,我怎么看能见到A同学,恐怕现在我还是一个到博士了只会读朱苏力和波斯纳的*逼。我肯定到现在连学术的门儿都没摸过,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我不知道声称自己与学术有关系是多么的无耻。
但是我又想,与A同学接触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像发现了一坐金山一样的兴奋,并努力充分「开掘」?我想必然不是这样。因此,所谓因缘,在教者与学者里面都似乎预先被埋下一颗种子,在合适的季节,这种子便要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我的这位学弟,你的心中有像我一样的种子吗?能认识到别人给你扔下的是待冶炼的金矿石吗?会对这样的金矿石感兴趣吗?有毅力花费时间去冶炼它吗?——不消说,我现在只能用因缘来解释这一切。在给者与被给者之间,似乎需要一个什么东西,唤醒那颗沉睡已久的种子。
而,因缘,不是每个人都能求之而得的。
2017年8月12日星期六 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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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法律》第一章 法理学的物质基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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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在豆瓣小组里找到任何你感兴趣的小组,例如亚里士多德小组,甘阳小组、李猛小组。这些小组成员基本都是真正是同好之人,并且有很多人都无限接近于小组的主题——那些大人物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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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一个资源链接。但其实这样下载书籍你又不会看也看不懂的,读书不能贪多,也不是为了满足下载书籍或者购买书籍的虚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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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施特劳斯学派,以刘小枫为代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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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研究生课程「法学名著精度」书目包括:柏拉图《理想国》、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卢梭《社会契约论》、洛克《政府论(下篇)》、康德《法的形而上学原理》。每两周甚至三周上一次课讨论一本书,我们在这期间阅读并要写一篇读书笔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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