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

因缘

眼瞅就立夏了，日头一天比一天毒，今年缺水，坡地上的玉米正在拔节，经不起旱，没几天叶子全耷拉下来，无精打彩的。老憨心疼这些抽条的嫩苗，也担心下半年的口粮，就从下面的河里一趟趟的担水浇灌，累的满头大汗也顾不上休息，他要赶在正午前浇完这块地，和着水的泥土容易晒熟，会烫坏玉米根子。

别看老憨是个五大三粗的山里汉子，侍弄起这些小苗却很精细，老憨是个明白人，庄户人家嘛，除了看天，就是比人，只要人勤快，收成一定不会差到哪去。

大跃进第二年，轰轰烈烈的大炼钢运动正酣，口号喊进了大凉山深处，就连锄头、镰刀、铁锅这些生活必需品也都进了革命的熔炉。虽说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空前高涨，也得抵御饥荒，好在这里是深山，寻个隐蔽处辟块荒地，只要收成好，就可以勉强填饱肚子。

老憨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尚在东边斜挂，却灼的让人睁不开眼。总算是浇完了，干涸的苗子遇水便涨了精神，山风一吹，簌簌地响，个个冒着欢实。

老憨走到田梗阴凉处坐下，掏出别在后腰的旱烟袋，装上烟丝呷了一口，心里美美的，透过烟雾，仿佛看见饱满金黄的玉米棒子裹着长长的须子，一棵挨着一棵，数都数不过来……蓦地坡下响起乱乱的草动声，紧接着冒出一颗小脑袋，老憨定睛一看，是邻院十岁的娃儿嘎子，嗄子一见老憨，气喘吁吁的顾不上多说，扯着老憨一边走一边嚷嚷：“

“叔，快……，快回……去看看，我婶……要生了。”

老憨一惊，还有二十天才到日子，这是咋了，怕不是有意外？心里着急，水桶也来不及提，闷着头往回赶。好在离的不远，半袋烟的功夫就窜进了自家院子。

老憨三十多岁，去年才娶上媳妇，第五个月上媳妇有了喜，日子带着盼头，老憨整日眉梢含笑，只待瓜熟蒂落添丁进口。这好端端的咋就动了胎气呢？别看老憨人老实，遇事说话却不含糊，他三两步跨进里屋瞧了瞧，急急地做出安排：

“他王婶，烦你快去请后村接生的王婆婆，他二叔，烦你通知她娘家人，小嘎子，快去把灶火点着，多烧几锅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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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回过头，就听三喜媳妇叽叽喳喳地说，奇了奇了，村口的老槐树不大不小掉下个绿枝，还缀着一串串香喷喷的花骨朵，正好落在老憨媳妇头上，一惊一怕间动了胎气。村里人都说，这棵老槐树立在两块山石的夹缝间上百年了，怕是成了精，前年遭雷劈，还是老憨你找了些藤蔓缠拢了它，它呀，这是在报恩，给你们送贵人呢。

老憨点燃一锅烟，不以为然。树也有命，况且自己打小就在树下玩耍，是吃着槐花饭长大的，看见它有难，总要搭把手的。当下只求母子平安，如果是个带把的就更好了。

王婆婆到底是见惯了这些场合的，老憨媳妇生产中虽遇到些惊险，还是凭着自己的干练和经验为老憨接生了不足月的闺女。只是山里医疗条件有限，老憨媳妇为此再也不能生育了。这年月，母女平安已是幸事，没什么好计较的。

老憨心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添女的喜悦冲淡了。望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那样弱小，五官模样和自己七分相像，一种强烈护犊的情感在胸中泛滥，他忍不住想稀罕稀罕闺女，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笨拙的点了点闺女的小鼻子，哪知这不足月出生的小家伙竟象知道父亲疼爱似的，耸了耸小鼻子还闭着眼睛笑了许久，就连见多识广的王婆婆也说这是之前没见过的，在场的亲朋好友无不称奇，想起老槐树的缘由就说这闺女有树仙的精髓，将来必定是个厉害的主，会大有出息，老憨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老憨突然想起了老槐树背后那株长在石头缝最高处的山椒，不论风吹雨打，花开花落，它都迎风而立，就算在夹缝中生存，也从没见它焉巴过，老槐树掉荚的日子，也是小山椒正红时，鲜艳欲滴的椒儿完全不理会深秋的萧瑟，反而显得生机和傲然，有股敢来犯就让你吃苦头的倔劲。

老憨由此给闺女起名山椒，希望她有胆有识，坚毅刚强。

小山椒还真有股辣劲，打小顽皮，精灵古怪，五岁上骑着家里的老狗在院子里到处乱跑，说长大了要骑马打枪；九岁上身轻如燕，壮年人一小时走完的山路她半个时辰就紧步跟上，十二岁上随父亲上山，竟打死了一头纠缠的野狼；村里的赵秀才称之为奇女子，平时恃才傲物的他执意屈尊教山椒识文断字，还将他那视若珍宝的老书诸如《三国演义》《西游记》一类拿出来供山椒读阅。

也许是受了书本的熏陶，山椒十六岁上性情收敛了许多，不再多话，闲了就从赵秀才的家中取藏书来读，她特别喜欢坐在老槐下读书，一看便入迷，用她的话说在老槐树下特别安定。山里人少见多怪，便说是老槐树定了娃的魂，在助她成道。

说来也巧，两年前有部队进驻后山开垦基地，据说和天上的星星有关。村口成了必经之路，老槐树屹立的地方如今成了三岔路口，时间来到一九七七年春天，小山椒快十八了，依然喜欢坐在老槐树下看书。

正是槐花飘落的季节，每逢此时山椒会加倍迷恋这些无拘的风儿和揉进去的花香，在她眼里，老槐树下便是书中描绘的桃花源，这里有闻风而摆的清幽，更有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除了回去睡觉，吃饭也要就着槐香，仿佛更入口似的。村里人又说，这孩子受老树元神淬炼，汲取日月精华，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密密的叶子缝隙倾洒下来，山椒一边往嘴里塞着槐花，一边捧着《聊斋》翻得正起劲，忽然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刺挠可怕，遁声望去，一辆吉普车歪歪斜斜的往山下冲，开车的人嘴里急切的大喊：

“老乡，快让开，刹车失灵了，快让开，快让开……，快……”

饶是山椒腿脚利索，也只是瞬间的事，“咣”的一声巨响，吉普车生生的撞上了老槐树，树立马斜了，树上的叶子和槐花纷纷坠下，山椒懵了，恍惚是梦中下起落花雨，飘飘洒洒，漫天飞扬。过了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她才回过神来，走上前向车里一看，司机还年轻，满头是血，趴在方向盘上，指着后座，呻吟着说：

“老乡，快帮忙救人，快救人哪……”

车后座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军人，头发灰白，好象是头碰到硬物上，鲜血直流，已经昏迷，看样子有进气没出气，山椒没有多想，她曾在赵秀才的医书中读到过急救，她果断的将伤者放平，取出手绢按住伤口止血，然后就近扯些草药一个劲搓揉伤者双手，待村民们将军医带到，老军人的脸色已渐有了丝丝血色。

军医说这是基地的张司令，亏得山椒处事不惊，处理及时，这种情况下如果随意搬动伤者便有可能造成颅内血管破裂，激发脑溢血，那将会有生命危险。

张司令清醒后得知是位爱看书的山中少女救了自己，暗自赞叹，为了报答山椒的救命之恩，他将山椒接至省城请专人教习文化，山椒天资聪慧，又是和书投缘的，待高考制度一恢复，第一批考上了医学院，十年之后，在国外拿到医学博士学位，一直从事脑外科研究，成为国内最著名的脑外科博士导师。

村里人传开了当年老槐树送福子的事，老憨自是笑逐颜开。他不愿去城里享福，说住不惯，和老伴选择留在山里，守护老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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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老槐树在那次吉普车的冲击下斜成六十度角，却依然生机勃勃，就连被吉普车撞坏的缺口处也结成树疙瘩，前年还从上面冒出了绿芽，更显仙气，此后远近村民家里有娃儿考学的，就去树下膜拜，祈求金榜题名，福慧恩泽，日子久了，老槐树上披满了红布条，喜庆神秘，苍劲威武。立夏前后，槐花半开，十里飘香，星星点点的落白夹杂红布条绿枝叶飘摇摆动，如同神仙降临。

老憨守候着这棵老树，就像他当年守候庄稼一般精细。他常常坐在以往女儿看书的青石板上，点一袋烟，眯着眼，把这棵老树看了又看，老树若真是通灵，老憨一定能感受的到吧。

这世上，唯有缘份是说不出的奇妙。归根到底，种善因结善果，因果循环，本就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