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几个月已经过了八十岁生日了，生日过完后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在我生病的这段时间里，我本以为从小跟在我身边的三儿子家的大女儿，会回来看我，陪在我身边。
可是我等了那么多天，她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一次。
我以为她还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情，就叫三儿子打电话跟她说，叫她回来。
三儿子却告诉我说：她忙，没有空回来，要您自己保重好身体。
我不相信，要三儿子给她打电话，我要自己跟她说。
电话拨通后，我叫着她的小名：小小。
小小在电话里说：“哦，是奶奶啊，我知道您生病了，您自己保重身体，我工作忙就不回去了。”
孙女的声音有点冷淡，说辞跟三儿子的说辞一样。
我没有听到预期的担忧和问候，心里有点紧张起来：“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奶奶呢？”
孙女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到：“……您有四个儿子呢，让他们轮流照顾您就好了。”
“可是奶奶想你啊。”
我明显感觉到孙女似乎是在隐忍些什么，但是最后她却只说到：“您好好的，等我有空了再回去看您吧。”
孙女这明显是推脱之词，等她有空是什么时候呢，我还等得到吗。
又过了好几天，晚饭的时候，四儿子家的孙女来给我送晚饭，于是我叫她给我接点热水，帮擦擦身体，想身上能舒服一点。
可是我才说完她就拒绝我了，对我说到：“我又不是小小姐姐，你赶紧吃完，我还要拿碗回去洗呢。”
我一愣，我平日疼爱她比小小还多，她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呢，气得叫她把饭菜端走，我不吃了。
孙女面对我的脾气，无所谓的样子，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就把东西端走了。
我躺在床上气得不行，要是小小在，肯定不会这么对我的。我又叫来三儿子，让他再打电话给小小。
电话里，小小听到我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变得有点不耐烦了，但是还是答应第二天就回来。
果然，第二天下午，我就见到了小小。
她才在我面前坐下，我就叫她去打水给我洗洗。
四个儿子每家人轮流照顾我一个星期，轮到四儿子家照顾我的这个星期，我都没有擦过身体，身上实在不舒服。
但是平常乖巧听话的孙女，却无动于衷地坐在一旁，还有些生气地说到：“您以为您是谁啊，我好好上着班您非要叫我回来给您擦身体，所有人都要围着您转吗，我还要上班挣钱给我爸爸看腰，给我妈妈看胃病呢！这个星期是轮到四叔家照顾您，您要擦身体要洗脚就使唤四叔家的婶婶或者妹妹来，不要有事没事就叫我爸妈，他们这么多年这么辛苦您都看不到也没有帮过任何忙，您不心疼您的儿子，我心疼我自己的父母！”
我一愣，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想抬起来去抓孙女的手，但是手抖了抖，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一样，实在抬不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孙女竟对我有这么多的怨气。
孙女在旁边接着说到：“我知道您病了，但是您不要用生病的借口来要挟我爸妈做各种事情，上周轮到我爸妈照顾您的时候，您却要他们在农忙的一大早花时间带您上街吃东西，下午去或者叫别人打包回来给您吃您都不肯，还在其他亲戚来看您的时候说我爸妈怎么怎么对您不好，现在这事情传得连我朋友都知道了，都说我爸妈不孝顺。您怎么不在叔叔伯伯们照顾您的时候让他们做这些呢，觉得我爸妈好欺负就使劲作妖啊！您摸着良心说说，叔叔伯伯们真的比我父母照顾您照顾得好吗？他们照顾得不好的时候您怎么就不吭声不大肆跟亲戚们去说他们的坏话呢？”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昨天想叫四儿子家的孙女帮忙擦个背都使唤不动，连晚饭都没得吃，怎么会比三儿子夫妇俩照顾我照顾得好呢；其他儿子送来的饭菜，米饭多是按照他们自己的口味煮的，硬得我实在嚼不动，更别说那些菜了，不是辣就是咸，没有一样是合口的……想到这些，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孙女不为所动，继续说到：“您看，使唤不动其他人的时候就想起我们来啦，您有好事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要想起我呢。我小时候您也卖菜，我每次放学回来您都叫我帮您洗菜好第二天拿去卖，您挑不动那么多菜，还是我爸妈帮您挑去街上的呢，可是您卖了菜有钱买糖买饼干了，您连一颗糖都不想分给我，叔叔伯伯家的哥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一次都没有帮过您的忙，您却全部分给了他们，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您买的糖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你说你不喜欢吃糖。”
“哪个小孩不喜欢吃糖啊，哪个小孩不贪玩喜欢帮大人干活啊，我每次说不喜欢吃，是希望您能把我那一份分给我的亲弟弟亲妹妹，但是您也没有分给他们啊。其实您的糖藏在哪里我都知道，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偷偷拿过，就是想您能公平一点对待我和我弟弟妹妹，但是您这么偏心，一次都没有，现在生病了，我也希望您不要想起我们姐弟三人。”
……
“我妈妈那么善良，您是怎么对我妈妈的，小时候我们家最穷，舅舅觉得可怜，偶尔接济我们给送了好东西来，您倒好，直接上门把我舅舅赶走了，还到处跟人说我舅舅是来我家搬东西走的，把您三儿子家的家产都搬空了，所以您的三儿子才这么穷！真是笑话，我们家家徒四壁的，我妈妈不过是让舅舅帮忙卖了一次粮食拿钱给妹妹看病的，之后我舅舅每次来，您就把他当坏人一样赶。农忙的时候您帮叔叔伯伯们插秧收稻谷，当然看不到我舅舅舅妈们在我们家那贫瘠的田地里帮忙的样子了。您帮叔叔伯伯们带大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当然也看不到我背着弟弟妹妹去外公外婆家的样子了……”
“我妈妈也卖菜，一大早挑了菜到街上去卖，晚上卖完菜回来连肉都舍不得买来吃，攒了钱是给我们上学用的。您却跑到我们家门口骂我妈妈，挣钱都贴补娘家了，说你儿子就是给我妈妈娘家打工的……你知不知道，您对我们不好，比直接对我妈妈不好，我妈妈更难过！”
孙女一件一件地细数着我以前和三儿媳的那些争执吵闹，原来，她什么都记得，我当初确实也是这么跟三儿媳吵架的，那些事情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
其实我一共有四个儿媳。
大概是因为三儿子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夹在几个孩子中间我时常忽略了他，所以也跟着忽略了三儿媳。
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三儿媳是本村嫁过来的，她娘家离我们家走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所以她的父兄会时常帮衬她，使得我觉得三儿子一家似乎不太需要我和老头子的帮忙，所以就更少关注他们了。
想起当初三儿子家的这个孙女还是我半夜亲手接生出来的呢。她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分家，因为我以前做过护士，也给人接生过，就觉得没有必要浪费那个钱上医院，所以就在家接生了。
她生出来的时候，样子很瘦小，因为三儿媳在怀孕的时候还要下地干活，当时吃饱都困难，更加没有什么好东西补营养，生出来可不就是小瘦猴子的样子嘛。三儿媳抱着小小的孩子，就直接给她取了小小这个小名，很是心疼的样子。
我是从封建社会走来的，有些重男轻女思想，所以三儿媳在第二胎还是生了女儿的时候，我是有点失望的，当时连抱都不想抱，心里想着，我的三儿子以后没有儿子可怎么办啊……因为当时国家正在实行计划生育，农村如果第一胎是女儿，还可以再生一个，三儿媳连续生了两个女儿，是不可能再生了，如果再生就是超生，要罚款的，而且谁也不能保证第三个生出来就是儿子。
但是最后，我和老头子还是要求他们生了第三个，还好生出来是个男孩子。可是也被罚了三千块钱。几十年前的三千块钱真的很多，我和老头子实在拿不出来，就算能拿出来也不可能给他们，因为我有四个儿子，这对其他儿子不公平。
后来那三千块钱是他们自己跟亲戚朋友借的，这个钱也还了好几年才还完。
三儿子家那些年为了还债，穷得很。想起有一次，他们的小儿子跟我拿一毛钱想要去买糖吃，我没有给，结果他哭着跟小朋友去玩了，导致他被其他小朋友推到家门口的那个池塘里，差点就淹死了。
三儿媳从此记恨上了我，嘴上说的是要是我给了那一毛钱，孩子就去买糖了，就不会跟着那些小孩在池塘边上玩了，也就不会有这样危险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我心里清楚，三儿媳怨的是我不疼爱她的孩子，连一毛钱都不肯给。
是啊，当初那一毛钱，我为什么没有给呢……哦，想起来了，是大儿子家的大孙子先叫了，三儿媳家的儿子看到了也跟着来叫我给钱。我一想我一共有九个孙子孙女呢，等下全部都来叫我给，这不是要惯出毛病来了吗，所以我就没有给。而且我心里清楚，我不给三儿媳也不会来跟我闹，但是其他孙子孙女我不给的话，其他儿媳肯定会来跟我闹。
后来三儿媳家的小儿子从医院出院回来，我愧疚地买了糖和水果给他们送去，三儿媳直接丢出了门，骂我该给的时候不给，不该给的时候拿东西来恶心她——唉，我确实错了，很多事情我确实看在眼里，但是也从来没有出手帮过，甚至有时候还用恶意去理解。
三儿子家的几个孩子在长身体的时候，确实很能吃，什么东西一拿出来，没多久就没了，所以我总是背着他们把东西偷偷藏起来。
所以面前这个孙女总是跟在我身边，帮我干活，是在讨好我，希望我对他们公平一点啊。
我看着孙女手上那些细小的疤痕，那些都是她小时候我卖菜，她每次帮忙洗洗切切留下的……
我很愧疚，当初我的心怎么那么偏呢。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玉镯子，我身边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这个镯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想把镯子给了这个孙女，算是一点补偿吧。
可是孙女却拒绝了我。
“我知道您这个镯子是祖上传承下来的，我虽然不识货但也知道应该很值钱，可是我不想接您这个镯子，您应该给您最疼爱的孙子孙女，或许，看在这个镯子的份上，他们也许愿意在您床前伺候。”
面对孙女的拒绝，我不禁回想，我到底是对她有多坏，她才连这这么贵重的东西都不愿意要呢……
“奶奶您放心，我不怪您以前怎么对我，因为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有能力了，不会再纠结过去的事情，因为以前是我们自己没有能力，所以才希望您能公平一点。我也会做我该做的事情。跟您说那么多就是想让您明白，您也应该受您该受的。我以后会根据我的工作安排抽空回来看您的，您就不要让我爸爸再给我打电话了，有事他会主动通知我的。”
孙女说完后，起身出去叫了四儿子家的孙女进来，让她给换床单擦洗身体。
这次，四儿子家的这个孙女倒是乖乖听了话，打了热水来。
当初那个那么小的孩子，小名叫小小，原来早就长大了，长得在其他孙子孙女面前，都有了威严了。
真的挺好的，没有像她妈妈，以后不会被人欺负。听说她已经谈了男朋友了，对方还是个医生，这个职业挺好的，而且小小看人应该不会错的，对方配我家的小小，也算有福了。
我看着自己脱下来握在手上的镯子，感觉有点烫手。算了，等我走后，谁愿意要谁要吧，到时候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下，我也确实该受这些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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