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消失的名字和永不消失的真相山西某县某村,白雪皑皑,雪下了几天,此刻停止了。硬厚的雪被来来去去的脚踩实,走上去咯吱咯吱作响。村庄寂静,也许是时间过早的原因,一户人家请来的锁呐队吹出的锁呐声从上空笼罩了整个村庄。
这不是喜事,而是一场白事。镜头从屋后一株干枯的槐树干慢慢向下拉低,拉低。与无声的村庄相映衬的是院落里来往不息的人,但放眼望去,都是白色。白的馒头,白的孝衣孝帽,白的帐幔.....
老人去世的时候已经90多岁,挂出来的照片大约不是近几年的。清一色农村老太太的模样,有时候你几乎无法分辨她们谁是谁。
但这个阿婆与其他的老太太不一样,不一样在于她身上凝结了上个世纪抗日战争的残酷、无情和带给老百姓的永久的伤痛。可以说,这些老人是一部活着的战争史册,她没有轰轰烈烈的战事记载,没有硝烟弥漫。但是比这些惊心动魄的显现出来的外在历史,她们内心所经历的战争则更加残酷,也难以抹灭。
没错,这就是纪录片《二十二》所讲述的22个中国幸存着的慰安妇的现状,这部纪录片统计的数据在2014年,当时只有22个,时值今日,2018年,这些剩余的老人可能也多半被历史的车辙带入了深厚的黄土。
阿婆们不提及往事的时候,你很难从她们身上看出什么。而且因为她们大多生活在贫困的农村,信息闭塞,村里人也不知道她们的经历。无论如何,这对她们都是一件好事。能够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于她们是最大的奢望。
有一个朝鲜族的阿婆跟养女生活在一起,养女也年过半百。阿婆会讲朝鲜语,会讲一两句日语,会讲地道的山东方言。她小时候从朝鲜逃难来到中国,她母亲带着妹妹,顾不上她,就把她丢了。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侵略到山东,随处建立慰安妇的营地,把她抓了去,和其他的女孩关在一起。
阿婆不多讲这些事,只是说,我会唱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我的郎君翻山越岭路途遥远,你真无情啊,把我扔下,出了门不到十里路你会回来。”阿婆说,因为他走远了,脚疼了,所以又回来了。
实际上,她的母亲丢下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阿婆说我会讲日语,讲了一句,你好,请坐。又讲了一句,再见。说这都是当时教的,我很讶异,时隔大半辈子,怎么还能记得这些,而且阿婆目不识丁没有文化。
后来我知道了,不管有没有文化,生活在底层还是优渥。身而为人,她内心里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或是极大的安慰,都会铭刻终生。阿婆属于前者,这些阿婆都属于前者。战争的硝烟早已消失在云层,血流成河的战场也早已青草漫山。而一切的外在都可以改变,唯独在心里留下的伤害,永远无法恢复。
还有一个阿婆,生活在偏远的养老院。记者去的时候,阿婆急着翻出自己在前几年得到的县里发的抗日战争纪念50周年的奖章。她要养老院的负责人,另一位老头帮她找,她以为这个奖章被偷走了。最后奖章从她压的很深的一个小包包里翻出来时,阿婆难为情又安心的笑了。
看着这一幕,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对于阿婆来讲,那些被关在日本营地一年半中所有受到的伤害唯一的补偿,就是她参军以后随共产党征伐的那枚奖章。这枚奖章对她的意义非凡,这意味着她受到的所有屈辱最后以一种亲手讨还的方式要了回来。
阿婆没有家人。即便她亲手讨还了这份伤害,在未来的无数平淡的生活中,她再也不能选择过上普通女性的家庭生活。这种伤害是无形的,是长久的,是噬入骨髓的伴随一生。
有许多志愿者加入到关爱阿婆们的事情中,其中有一位日本留学生,从2008年开始持续的帮助一位海南的老人。她每次去,老人都给她们吃喝,留她们住宿。她们这样来往了多年,摄制组去拍的时候,老人刚刚去世。她女儿从远处来,赶到半山腰老人的家,为志愿者开了门。
志愿者们带给阿婆很多东西,她都没用。她们抖开其中一床单的薄被,大朵大朵的紫芸花给暗仄的小屋带来一丝生气。女儿指着门前一块石灶,说,前天来这里做了饭,做好饭以后倒掉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吃了。志愿者泣不成声。能想像到,在过去许多的时光里,阿婆就蹲在门外的这个石灶旁给她做饭,她们聊着天,在暮色四合的山野中共同享受这份陪伴。
阿婆们都不愿意提及往事。她们干涸的眼眶中,因为这些往事的触动,像干裂的土地一样渗出酸涩的泪水。她们对于摄像机不敏感,不关心,对于来访者小心的访问,少言少语。
从1985年开始为山西慰安妇们奔走的退休教师,打了这么多年的官司,不仅没有要来一分日本方的赔偿,也没有要到一句道歉。他说他很后悔,如果早知道当初是这样的结局,他不会选择将这些老人和她们的创伤公布于众。
许多阿婆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说这些话的老人基本都在90多岁,吃着简单的饭菜,一天一天捱着日子。在她们沟壑曲折的脸上,你看不出来愤怒,或是希望。这些选择出来面对镜头的老人,我想,赔偿或是道歉都不是她们所要求的。毁掉了一个人完整的一生,让她在花季年龄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失去未来生活的选择,和诸多可能性,这世间没有任何一样能弥补,能赎罪,能重来。
战争面前,百姓的生命如此危脆,死去的人不计其数,活下来的带着战争伤痕,拥有的也仅是残破的苛延。这正是应证了一句话,在生死面前,其他都是小事。
我们无法想像,在同一片天空下,有那么多的悲伤,挣扎,日复一日的修复,又日复一日的难以忘怀的生活。阿婆们也许一生都在羡慕别的女性,一个最最普通的女性。而她们却又只能最终自己修复,自己平息,自己淡化那些恶梦般的日子。没有什么比摧毁一个人对生活的期望更可怕的事,这是抗日战争带来的对人性的轰战,对尊严的践踏。
要出殡了,锁呐吹得更加响亮,直冲云宵。但奇怪的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曲子,都吹出了一种格外的苍凉。子孙们把老人的棺材抬起来,盖着花布的棺材将历经磨难的老人包裹了进去,这样的结局仿佛是老人期待了一生最好的收尾。
山头的白雪未化,村庄在山坡的脚下寂然无声。冲天炮放了两个,呼啸着炸响,又很快在暗灰色的天空中化为乌有。大人忙着挖坑,小孩来凑热闹,穿着花衣,是整个山岭唯一的亮色。
一会,老人埋下去了。坟头上插了一挂白布,在早春的寒风中簌簌飘扬。
只是,这样的默哀也用不了多久。生命在季节的更迭中被埋进黄土,被大自然遗忘。夏初的时候,山岭早已一片葱笼,即使坟头的白布还在,也被卷进了满眼深深浅浅的绿当中。
也许导演想表达的是生命不息的更新。可是,我想,不管四季如何轮回,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个阿婆。人们可以用植物抽芽,春种秋收等等所有属于时间的迎来送往蒙蔽自己——但真相却是在黄土之下,生命的悲苦并不因为某一个人的埋没而消失,相反,它也如同这四季一般,还会卷土重来。
所以阿婆的坟墓不该是一个终止符,而是一个警世符。这也许是阿婆用一生带给我们后人最好的启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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