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雅的“臭胡同”

不雅的“臭胡同”

  “臭胡同”其实是一条臭水沟，位于村子中央偏东，胡同的北头连接村里的一条主干道，南头是一个很大的湾塘，村里人称南湾也叫大湾。胡同两边稀疏住着两三户人家。二百多米长的胡同，北头基本跟地面差不多平，而接近南湾的几十米则是较深的沟壑，称为湾把子，两侧是很陡的略有斜坡的泥墙。从这里走到南湾崖很费些力气，得攀援墙壁，用手抓着泥墙上的植物，脚底下很滑，一不小心会跌落进泊着脏水的湾把子里。

  我从来没听人们管它叫什么沟，“臭胡同”是它唯一的名字。大约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它一直扮演着人们生活中的“丑角”，不光彩地出现在人们的目光中。

  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条不雅的“臭胡同”，是我一直想要找到的答案。儿时去村里联社去村里集市都要走过这条“臭胡同”，它被人们踩出了一条泥泞小路，我跳跃着随时都会踩到臭屎的双脚，捂着鼻子跑过“臭胡同”，因为走这里要比转大街省很多脚步。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就是村里的垃圾胡同，自然生长的植物之间，也成了人们大小便的天然屏障。村里的屠宰场“肉杆子”就在胡同北端东侧开了多年，所有屠宰后的污水都倒在这胡同上游，尤其是夏天，几天不下雨，就臭气熏天。也许，这是“臭胡同”形成的主要原因。在这条不雅的“臭胡同”边也同时埋藏了我深深的记忆。

那是60年代中期，社会正经历着一场大变革，一切旧的事物，一切旧的思想，一切与新潮无关的东西，包括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牛鬼蛇神，都在清扫打倒之列。我亲眼目睹了“破四旧、立四新”的战果，在“臭胡同”北端西边不远处，是一片很大的空场，空场沿街的北头兀自站立着三间白灰抹墙的农舍，成为村里的图书室。运动一开始，先对这些不会说话的牛鬼蛇神帝王将相触及灵魂，首遭噩运的便是那藏书万卷的图书室和京剧班子。这便是我刚懂事起，经历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焚书和砸戏箱运动。

自从先人发明了造纸、印刷术，书籍作为一种主要文字记载形式流传了下来。人类的进步，人类的文明，都与书籍有着密切的联系。人们从书中找到了生活的真谛，从书中读懂了历史，从书中增长了智慧。作为一种媒体，一种阶梯，书给人类带来的是无尽的财富。历史上也曾多次出现过类似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悲剧，然而那毕竟是封建社会的悲剧。到了新社会，中国人为何对书籍有着如此的愤懑？那种无知的野蛮程度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在睡梦中被口号声惊醒，看到一群人高喊着“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神蛇”的口号，蜂拥般地围住了图书室，强令图书管理员打开房门。管理员万般无奈，眼看着人们把一本本图册、一部部古书投入门前熊熊的火堆中。

  这天上午，图书室门前的戏台子上，大火开始燃烧，一大堆图书被扔进火海里，一件件戏服被火舌吞噬掉。浓烟的气息压倒了“臭胡同”散发出来的气味。

  那一次大火烧了整整一个夜晚。翌日，有坟冢大小的图书灰烬仍冒着缕缕白烟。据说，图书管理员蹲在灰堆旁伤心地哭了一个夜晚。

  “臭胡同”的污泥浊水连同夏天的雨水全部排到南湾里，南湾是一个死湾，只能包容“臭胡同”的无礼，来者不拒地容纳着“臭胡同”的馈赠，自己背负着骂名，成了藏污纳垢的罪魁。似乎空气中散发出的刺鼻子的味道，不是“臭胡同”所为，而是南湾不能排水所致。

  这个南湾，北边的“湾把子”与“臭胡同”相连，臭水常常堵住我们来回的路。这是村里从东到西一条街上的“大路”，单纯走人还好说，大不了湿鞋，而推着庄稼或向坡里送粪就麻烦些了，人们吃尽了苦头后另辟蹊径，懒得跟那潭臭水较劲。

  我对南湾也不感兴趣，这也不全是臭哄哄的缘故。记得十来岁的时候夏天也光顾了几次，冬天也凿冰捉过鱼，在冰上打“懒老婆”，就是那种叫尜的玩具，但每次在冰上玩耍回家后，都要遭到母亲训斥甚至打骂。记得一年的夏天，邻居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不慎落入南湾最南头的深水中，待被大人救上来时，他的小肚子已经胀得像个球似的，人们从他的肚子里挤压出了许多脏水。这孩子尽管侥幸活过来了，但仍然影响了身子发育。自那时起，更坚定了父母阻止我下湾的决心。大半生过去，我再没到任河水湾或池塘下过水，因为我压根就没学会凫水。

  我无意责怪“臭胡同”，它同样承载了我生命的童年。我已经原谅了它的过往，那并不是它的过错。几十年过去，那个地方建起了很多房子，也不见了那条胡同，再也闻不到那种臭哄哄的气味。街道种植了观赏树木，变得环境美丽，空气也清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