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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粟(文/魏荣冰)

寻找粟(文/魏荣冰)

作者: 魏荣冰 | 来源:发表于2018-10-10 23:21 被阅读0次

            穿过千年风陵渡,徒步在黄河岸边,浑浊的黄河水滚滚东流而去。黄河两岸广袤的黄土地上,粟谷长势很旺,随风起伏。我像一个朝圣者,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在初秋的风中俯下身子,从粟谷穗上捋下一小把粟米,紧紧攥在手心里,久久不肯松开,像寻见阔别的亲人一样。

            我所寻找的粟,民间叫作小米,是一种由狗尾草驯化而来的粮食作物。它曾经遍植黄河流域,在浩瀚的岁月长河里,养育了远古先民。因此,学者将夏商时期称为“粟文化时代”。

            粟,在汉字造字六法中,属会意字,从西从米,本义为西米,即西方之谷。不过,这里所谓的西方,不是说粟来自西方国家,而是反映了古代中国人的一种自然认知,朴素而神秘。古人认为,农作物的分布和生长,与地理方位有着密切的关联。《周书》记载:“凡禾,麦居东方,黍居南方,稻居中央,粟居西方,菽居北方。” 一个“粟”字,竟有如此深广的文化谱系,也只有汉字才有如此魅力。每一个汉字,如同一个精灵,都灌注了中华民族的智慧。

            粟,在古代称作稷,属五谷之一。《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东汉经学家赵歧《孟子章句》注:“五谷,谓稻、黍、稷、麦、菽也。”稷尊为百谷之长,被古代帝王封为谷神,与代表土神的“社”并称社稷。在农耕时代,土神与谷神,是中华民族重要的精神图腾,无论君王将相,还是黎民百姓,都要虔诚地祭祀象征土神和谷神的社稷。所以,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

            伫立在黄河岸边轻轻摇曳的粟穗中,我就回到了粟的源头。中国是粟的故乡,种粟历史悠久。苏联植物育种学家H·N·瓦维洛夫将中国列为粟的起源中心,瑞士植物学家A·德堪多考证认为粟是由中国西传到欧洲的。粟属于黄河流域的原生植物,早在新石器时代,中国先民就开始了野生粟类的人工种植。在河北武安磁山遗址,出土了大量石镰、石磨盘、石磨棒等生产工具,发现了80余座储藏粟的窖穴,粟粒清晰可辨。根据碳14测定,该遗址的年代为公元前6005年至公元前5948年。可见,早在新石器时代,华夏祖先已经开始大面积种植粟,并以粟为食。

            我一直觉得,中国人与粟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血缘关系。然而,今天很多中国人正在淡忘这种关系,甚至对粟变得陌生起来,不认识粟长什么样儿,不知道粟是什么东西,不晓得粟有什么用处。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正是在这种“不识粟谷真面目”的纠结与伤感中,我决定孤身来到黄河流域,寻找古老的粟。

           穿行在粟地里,我从书本上所学到的关于粟的抽象知识,变得真实可触。粟,隶属被子植物门,禾本科,狗尾草属。茎杆圆柱状,高一米左右,粗壮结实,中空有节,叶片条状披针形,穗状圆锥花序,须根系。穗的主轴生出侧枝,在第3级分枝顶部簇生小穗和刺毛。子粒为颖果,颗粒极小,有青、赤、黄、白、黑等颜色,俗称“粟有五彩”。

          我看到一份资料,粟谷约占世界小米类作物产量的24%。粟谷耐干旱和贫瘠,性喜高温,海拔1000米以下均适合栽培。我国是粟的主产地,世界上90%的粟谷栽培在我国,华北为主要产区。其他生产粟的国家主要有印度、埃及、俄罗斯等。

            很多人不知道,粟米其实是非常好的东西。粟谷子粒去稃壳后叫做小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维生素,营养价值很高,能够滋补身体,是我国北方人民的主要粮食之一。粟不仅供食用,还可入药,又可酿酒。茎叶、谷糠是优等饲料。《本草纲目》记载:粟米“养肾气,去脾胃中热,益气。”常吃小米能降血压,防治消化不良,补血健脑安神。神奇的是,如果被老虎抓伤,嚼碎粟米涂于患处,很快就能痊愈。最早的酒也是用小米酿造的。根据文献记载,距今大概5000至7000年前的仰韶、龙山时期的古人,就已经尝试着用发芽的谷粒酿酒,当时酿出的酒叫做“醴”,是甜酒,酒精度很低。《诗·周颂·丰年》:“为酒为醴,烝畀祖妣。”说的就是这种酒。

            粟米呈现金黄色,宛如黄种人的皮肤。粟谷在古老的华夏大地上随处播种,枝叶葳蕤,子粒累累。在这广袤的国度,以黄河为纬线,以四季为经线,先祖们匍匐在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播种、收割和脱粒,将粟米晾晒干透,装入柜瓮,收进仓廪。一家人的生存就靠这些小米来维系。亮晶晶的粟米,像埋在地下的黄金,像长夜里点燃的火把,它们闪烁的光亮,照亮一个家庭的四季,也照彻一个民族的未来。

            粟米不单是日常食用的主要粮食,还逐渐演化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在漫长的农耕社会里,每一粒粟都被赋予了文化内涵。《诗·小雅·小宛》:“握粟出卜,是何能谷。”郑玄笺:“但持粟行卜,求其胜负。”占卜,是古人测吉凶的重要手段,手握粟米以占卜,在神秘的占卜仪式背后,传递着手心摩挲粟米的温度,漫溢出人间烟火的味道。《论衡校释》卷五:“燕太子丹朝于秦,不得去,从秦王求归。秦王执留之,与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天空像下雨一样落下粟米,马长出犄角,这是何等荒诞的想法!后来,人们就用“天粟马角”来比喻无法实现的事情。《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刘邦的六子刘长被封为淮南王,南约闽越,北结匈奴,准备起兵谋反。被其兄汉文帝废除王号,遣往蜀地,刘长绝食自杀。时人编了这首歌谣,暗讽兄弟不和。《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商代末年,伯夷、叔齐兄弟俩认为诸侯伐君不仁,对周武王伐纣扣马而谏,武王不从。两人誓死不作周的臣民,也不吃周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野果为生,直至饿死。不食周粟寄寓了中国古代贤人的气节和风骨。宋真宗赵恒则用粟来劝学:“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中国的大陆地貌和农耕传统,使得种粟成为历史上一道壮丽的风景。温庭筠《烧歌》描写了楚越一带农村烧畲种田的田园风光:“废栈豕归栏,广场鸡啄粟。”李贺《长歌续短歌》抒写了自己欲见唐宪宗而不得,穷困潦倒的生活状况:“渴饮壶中酒,饥拔陇头粟。”白居易《赠友五首》说“惜哉万钟粟,多用饱妻儿”,一代诗圣如此宣告,令人嘘唏不已。李绅《悯农二首》“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揭示了封建时代农民的悲惨命运。晁错尖锐地指出,“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提出了“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的贵粟主张。

            今天,在人们的粮食谱系里,粟已经退位为杂粮,水稻和小麦成为人们餐桌的主角。小麦原产西亚,后传入中国,水稻原产长江流域,后来传入黄河流域。在漫长的“前稻麦时代”,正是粟孕育了中华民族,滋养了华夏文明。人们吃惯了大米白面,对粟这种粗粮似乎不大感兴趣了。粟的种植面积不断减少,粟的食用地位也在日渐下降。很多年轻人甚至不辨菽麦,五谷不分。粟,这个养育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古老农作物,慢慢褪去了它的光环,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中央。民以食为天,中国用7%的耕地养活了世界上22%的人口,这是一个奇迹,也是一种潜在的挑战。一个民族如果没有粮食的忧患意识,坐吃山空,甚至寅吃卯粮,那么,这个民族和国家是危险的,未来是令人担忧的。

            九曲黄河在风陵渡折向东流。山峦苍苍,大河汤汤。我蹲伏在黄河岸边的一片粟谷里,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正在灌浆的粟米,思绪万千,仿佛回到了史前时期。粟的过往淹没在哪册史书里?粟的未来将走向何方?

            我这算作是“握粟出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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