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鲁奥《小丑》普利司通美术馆那幅《郊外的基督》,让很多人都成了鲁奥①的爱好者。它描绘了月光下照耀下偏僻无人的郊外景象。其间,有个小小的、穿白衣的男人,领着两个孩子伫立在那里,似乎正在祷告。站在画前,你会觉得自己内在的什么被涤荡了,可以把一个被净化的自己领回家去。这是曾经以迅疾薄涂的笔触朝社会发泄强烈愤懑的鲁奥,向着日后运用厚厚的色彩描绘深刻寂静的画作,开始蜕变转化的重要之作。并且打从一开始,它就是简直令人生畏的杰作。与《郊外的基督》并列悬挂的,是这幅《小丑》,自五十年前开馆以来,就始终挂在旁边。在我心中,这两幅画是无法分割的。
鲁奥《郊外的基督》鲁奥《娼妓》 鲁奥《三个法官》①乔治·鲁奥(Georges Rouault,1871~1958):出生于法国巴黎的平民区。因家中贫困,十四岁时在彩色玻璃镶嵌画作坊当学徒。四年后立志成为画家,开始在古斯塔夫·莫罗的美术学校修习画艺,与亨利·马蒂斯是同年级友人。摆脱了初期的学院派画风之后,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都作为一名“黑暗画家”,以深蓝与黑色的主色调和激烈的笔触,通过《娼妓》《法官》等作品描绘丑恶之人的形象。其后直到约1930年的那段时期,通过与天主教作家安德烈·苏亚雷斯(Andre Suares)的交往,他迎来了画风的“黎明”,向着宗教风格的平静有深韵的厚涂路线转变。在此时期除油画之外,还构思了五十八幅系列铜版画《求主垂怜》。广义上鲁奥属于表现主义画家,但达到了无法归纳的独特的精神高度。——原注
画中这位美丽的女子,在某个时期曾是我心仪的对象。我一次次凝望着她,印象虽经历过各种改变,却从未把她看作过男性。当然,“pierrot”(小丑)是个阳性名词。我虽明知这一点,也依旧不肯承认他是男人。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呢?因为,这幅画实际是张菩萨像。
乔治·鲁奥,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也被称为“20世纪最杰出的宗教画家”。他的画,多数运用单纯简洁的基础性图形,然后像彩色玻璃镶嵌画那样,以粗壮的黑线在边缘勾勒出轮廓。中间部分,则厚厚地涂上一层又一层颜色。那饱满浮凸的色块,处处散发着深刻或者说美丽的光芒,使人为之迷醉。我所喜爱的鲁奥,无论画的是何主题、是何内容,他的配色、诸种色彩,及复杂的材质感,都以其压倒性的存在感捕获着我的心神。它引起了一种几乎可以称作“神圣官能性”的愉悦感受,常常在距离抽象画仅有一纸之隔的地方才停下脚步。他的笔下,无论风景还是花朵,全都带有一种宗教感。这话,许多人都曾讲过。然而所谓“宗教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鲁奥并不是将宗教作为一种绘画题材,去描绘基督教规定范式下故事性的宗教画。包括系列画作《受难》在内,他画了大量的耶稣像,其中多数呈现出来的,都并非我们惯见的那个瞬间。倒不如说在画中,耶稣极其日常地与人们打着交道。他对孩童慈爱,与人们交谈,有时则像《法庭上的基督》那样,混在旁听席的人群里,注视着虚伪的审判如何进展。《郊外的基督》亦然,如果你不知道题名,恐怕不会留意到巴黎的偏僻郊外,被画得像个小圆点一样的男人就是耶稣。关于这幅画,鲁奥本人也曾对福岛繁太郎解释说:“我在偏僻的街道上,画了一对贫穷的父子。”福岛是一位全家所有人都与鲁奥有过交往的收藏家。而且到了晚年,鲁奥也画过几张构图极为单纯、明亮光辉的黄昏景色。在那洋溢着光明与至福的风景中,有个像是耶稣的人物,与众人一起被画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点。
我们从鲁奥的这些绘画当中,确实感受到了“宗教式”的触动。那些特质,究竟是不是属于天主教呢?法国某著名美术研究家曾提出过这样的疑问:“那些连基督徒也不是的日本人,能理解鲁奥的艺术吗?为何鲁奥那样受日本人喜爱?”可是我倒想反问:鲁奥的画,算是一般意义上的天主教艺术吗?
近乎没有宗教信仰的日本人,不管是米开朗基罗还是鲁本斯②,实际上都没有从那些大画家的宗教画中获得过什么宗教式的触动,只有对杰出画作本身的感叹。无论是气度非凡、端坐天庭宝座的基督,还是被钉在十字架上、逼真地流着鲜血的基督,望着这名男子,我们并没有被唤起什么宗教情感。反倒是鲁奥的绘画有种巨大的力量,几乎跟基督毫无关系地激发了潜藏在我们内心的、难以说得清缘由的信仰心。也正因如此,以《受难》为首,鲁奥的大量佳作才被送往日本,画展一办再办,他才被日本人一直喜爱至今,不是吗?
鲁本斯《三美神》 鲁本斯《抢夺留希普斯的女儿》 鲁本斯《复活》②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巴洛克时期弗兰德斯最杰出的画家。作品多以宗教、神话、历史和风俗为题材,技巧精湛、色彩丰富、气势宏大。代表作有《三美神》《抢夺留希普斯的女儿》《复活》等。
那么,鲁奥的绘画究竟为何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呢?这个问题,根本不可能解释得清楚。不过我想,至少可以确定,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鲁奥的风景和人群中的基督,会与你我凡人在一起,一起烦恼,一起祈祷。或许,我们在其间感受到一种好似日本佛陀般的存在,内心涌起了亲近之感,才愿意被鲁奥的绘画世界所拥抱吧。
《小丑》中那张细长的面庞,占据了纵长75.2厘米的画面的一半以上。人物闭着眼,仿佛正承受着悲伤。因为是正面像,这张大大的脸庞与观者完全正对。如此,你马上就能察觉,这和面对一尊佛时的感受十分相似。这张脸,虽双目低垂,却意识到对面你的存在;表情悲伤,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和佛陀一样,为了他注视之下的我们。
正如我觉得这名小丑是个女子,许多人也一直以为观音是个女人。双目低垂,双手合十,持祈祷姿势的千手观音等,都是“菩萨”。所谓菩萨,不是已经抵达了解脱境界的佛陀,而是寻求开悟、自身尚在努力修行的人,他们并非女性。不过虽说不是女性,感觉却像日本的许多佛一样,不是以男身男相来普度众生,而是以大慈大悲的母性救苦救难,陪伴我们,接纳我们,与我们一同烦恼悲忧,一同行人间路。观音和地藏等,都不是只顾自己走在成佛途中的菩萨。京都永观堂里的回头阿弥陀如来像,也是回身温柔地张望等待着落在身后的众生。就连佛僧运庆③雕刻的大日如来像,亦眉目低垂,在为众生祈祷。西洋中世纪的基督像与东南亚的佛像,却都自信满满,双目炯炯圆睁,呈现出男人的模样。这点可谓大大不同。当然,其他地域的佛像,也多是持冥想、祈祷之姿。但日本的佛像,却不知哪里稍显抽象化,不强调人的属性及生动个性的一面,这点也令我们观者愿意双手合十,顺从地去敬拜它。
③运庆(?~1224):日本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佛师、僧人,创作了奈良园城寺的大日如来像等佛像雕塑作品。
鲁奥笔下多描绘滑稽演员或小丑,也有人将这些丑角理解成遭受羞辱的耶稣。鲁奥确实既有这样的作品,也有看起来不具这种倾向的作品。而不管哪一类,滑稽演员与小丑都确实是我们人类存在面貌的一种象征。其中,也包含耶稣。然而,像《小丑》这样只描画脸部的、双目低垂的正面人物像,仅此一幅,再无其他。像《受难》系列里的第23号《思索,深邃的目光》那样的基督像,在原本的版画当中,眼睛也是睁开着的。垂下眼帘的小丑和女丑角,虽说有那么几幅,但全都不是正面像,那份忧愁的悲绪,都是朝向其自身的。而这幅《小丑》却属于例外。因此我无论如何都觉得,《小丑》与《郊外的基督》这两幅画被挂在一起,绝非偶然,而是有着更深刻的意义。我认为这位小丑,她就是菩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