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和大丽花

作者: 柳上听黄鹂 | 来源:发表于2020-07-13 22:35 被阅读0次

    那天,偶然读到一篇介绍大丽花的植物学文章,没想到原来大丽花竟有这样多的品种与花形。在我的印象里,有两种花,凡俗土气,最是上不得台盘,那就是蜀葵和大丽花。

    小时候刚从老家来,还没分到房子之前,我们曾短暂租住在一个大院里,家户众多,一进院子,先是一个脸色黧黑的奶奶,然后是我家,拐过弯去,北房里住着另一位脸色白皙眼神阴鸷的奶奶,我背地里就叫她们黑奶奶,白奶奶,她们俩是妯娌,但彼此不说话。挨着白奶奶的是黑奶奶的儿子一家,他们家儿女众多,二儿子五月与我年龄相近,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再过去是黑奶奶的长孙一家,也就是五月的大哥家。他大哥家与西房之间有一条小路通向后院,西房被我家租来做了厨房和储物间。总体说来,他们都是亲戚,只有我们一家是外人。

    院子中间有一棵苹果树,枝叶葳蕤,每年春天来了,都开出粉嘟嘟香喷喷的花朵,却连一只苹果都没有结过。苹果树下有一个砖头台子,白奶奶在台子上用个破脸盆种了一盆大葱,新出的葱叶子象戏台上小姐的葱绿衫子,倒也养眼,白奶奶时常颠着小脚走过来掐几段叶子或拔几棵炒鸡蛋。不几天,葱叶子就变得浓绿油油,弯曲粗壮,象横七竖八的绿色犄角,在它抽出葶子,开白中带绿的小碎花之前,白奶奶一定会把它吃掉。在盆子里种上凤仙花,在苹果树的树坑里种上紫茉莉,这是我学了植物学以后知道的学名,他们叫它地雷花,大概因为它有一个黑色的圆形种子,它的花瓣纤如丝绸,开着小巧柔美的花朵,所以我特别不喜欢他们这个名字,跟铁姑娘一样毫无美感。

    进我们的院子,要经过一条还算宽松的胡同,胡同一侧墙高一侧墙低,低的一侧中间开门,住着一户人口众多的人家,因为只住着一家,院子宽阔敞亮,但他们家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蛮横神气,我和五月出去总是小心不碰到他们家的几个儿子,他们家有三个台阶似的儿子,比我和五月略大,一副无赖相,每次见我们经过,不是在他家门口伸出腿来绊我们,就是展开双臂将我们拦住不让过,跟要买路财的强盗似的,我俩当然无财可劫,他们就逼着我和五月给他们求饶,说好话,所以我俩出门前,跟要出洞的小老鼠一样,先在墙角探出头去瞅瞅,看见没人,才噌地窜出去溜边跑掉。

    整个夏秋季节,他们的院子里蜀葵和大丽花开得如火如荼,挨墙的是一溜蜀葵,跟他们家的人似的,一个个膀大腰圆,又高又壮,象放炮仗一样,不死不休地一路向上开去。院子中央开着大蓬大蓬血红的大丽花,雨天尤其凄艳得惊人,跟被冤死的烈性女子附了体一样,扬着血淋淋的头颅,要向谁讨个说法,红得嚣张可怕。我们的院子里也有各家栽种的蜀葵和大丽花,远不及他们的招摇艳丽。

    那家的母亲是个黄黑的胖大妇人,看见她的儿子欺负我们,从来不出言制止,贼溜溜地笑着,满脸得意,所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那是有相当的道理。她生着一口中间有缺口的大黄牙,梳着那个年代所有中年妇女的统一发式,半长不短地用铁卡子别在耳后,显得格外老和脸大,出了我们共用的大门,有一溜石凳,周围一条巷里的人都坐在这里吃饭聊天,她时常穿着那个年代妇女们都会穿的二股筋小背心,上半截白底小碎花,底下一段略紧的螺纹宽白边,又短又小,一般人都当作内衣穿着,她却大摇大摆地穿着到处走,露出象青蛙一样圆鼓鼓的肚皮,还不及青蛙的白,偏爱就地取材,在鬓边斜插一朵蜀葵或者大丽花,有时是两朵,插在她黑黄胖大的脸上,红彤彤的只觉俗艳。

    但她大概觉得自己戴了这花,美如戴着大朵牡丹的杨贵妃,因为她每次戴了这肥硕的大红花,拍着大腿,两只象鲶鱼一样的圆眼睛咕噜噜乱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聊大天时,前仰后合的幅度格外大,从不怕自己浑身的胖肉暴露更多一点,而且不避男也不避女。

    我那时六七岁,已经读过点书,还跟着大姐看过电影《追鱼》,虽然审美匮乏是那个时代的通病,但我已有了一点对于美的感受与根基,我喜欢的人物,是九隆王那样的少年英雄,孟姜女、鲤鱼精那样身段袅娜,裙袂飘飘的女子,每次见她戴着大红花,坐在石凳上露着肚皮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虽然并不碍着我什么事,但我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小脸煞白,呼吸急促,赶紧匆匆跑掉。

    过不久,她就带给我更强烈的感官刺激。有一天,不知为了什么,她冲进我们院子里来,跟白奶奶对骂起来,白奶奶跳着小脚,她跳着大脚,满身黑黄的胖肉一颤一颤,互相问候对方的十八代祖宗,母亲将我和弟弟一把塞进屋里,她出去劝架,结果人家压根不理她的茬儿,她只好退了回来,嘀咕说婆媳之间骂这么难听,真行!我是个颟顸的孩子,听了半天,才晓得她就是白奶奶的大儿媳妇。我好奇地问母亲,那她们俩不是一套祖宗吗?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赶紧闭了嘴。

    后来,还是黑奶奶出面,好说歹说,终结了她们婆媳的对骂,黑奶奶的理由是她们乱骂的,也是她的一套祖宗。

    从此后,我尽量不去看她,也讨厌了蜀葵和大丽花,觉得俗不可耐。

    从前我和五月有时把蜀葵的花瓣摘下来,把白色的部分劈开来,粘在眉心,乍着两只手臂装作大公鸡斗架,现在我对这游戏彻底失去兴趣。我喜欢摘下紫茉莉的花朵,将花朵底端圆圆的子房小心拉出来,象一粒碧玉珠,然后将花瓣粘在额头上,做出一副仪态万方目不斜视的样子,款款地从院子这头走到那头,要是把姐姐们的纱巾偷出来,披在肩上或蒙在头上就玩得更加起劲,五月额上也粘着一朵,亦步亦趋地跟在我旁边,说我演得真象个公主,我们都看过一出戏叫《打金枝》,里面的金枝满头珠翠,我俩羡慕得瞠目结舌。他提出摘几朵大丽花或蜀葵让我戴在头上,跟他的大娘一样,会更象公主。我登时勃然大怒,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我为什么发了怒,我却气得浑身发抖,眼泪都要掉下来,吓得他再不敢吱声。

    好在不久,我们就搬了家,不用再看到那黑黄蛮横的胖大妇人,在小小的我真是一项神清气爽的重大福利。

    后来长大一点,母亲给我也买了那种短短的二股筋小背心,她觉得女的就该人手一件,但我打死也不穿,我觉得这也是俗不可耐的物件之一。没有人对我进行美的教育,但我似乎对这件事有着某种执着的无师自通、耿耿于怀,对此我母亲的说法是就我事多。

    蜀葵和大丽花,在我的印象里,就一直定型为最土气凡俗的花了,上大学的时候学植物学,我都懒得看它们。直到今天看这个专业介绍大丽花的文章,看到各种颜色,各种花形的大丽花,美得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才忽然醒悟,我哪里是讨厌花呢?我明明是讨厌恶俗的人呀!

    花有何罪?它们不过是遵循自己的生命本能,不管不顾地生长开落罢了。而爱屋及乌或恶其余胥,是人的主观情感。

    那天雨中,在公园看到大片蜀葵,越过多少年的光阴望过去,它们枝叶扶疏,花团锦簇,就象朴素的农家女子,自有一种天然健壮的美。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蜀葵和大丽花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shthk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