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小时候，祖父于我就是一句话，也是他一生的结局，“五八年死的”。有时候长辈们闲谈时，也会说成六个字，“五八年饿死的”，我很小就知道，加上去的这个字其实是多余的。不管是五个字还是六个字，说话人的口气都是很平淡的，仿佛不是在说生死，不是在说自己的亲人。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一些，再说这话时，隐隐有了些婉惜的意味。是啊，也就五十岁刚出头的人，竟没能挺过来，撑过来总是要享点福的。

那时候我特别羡慕有爷爷呵护的伙伴，他们可以少做很多家务活，可以多上好多次街，还能多吃好多糖果糕点，过年过节祖父的床头枕边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儿女们的孝敬。

长大一点后，我知道了祖父的姓名叫赵志广，我想，这一定是先生给起的名字，这是作为长子的他应有的待遇，虽然最终还是种了一辈子的田，但好名字就是好名字，响响当当的，听起来就堂堂正正。人的身后会留下些什么呢？大多数人就是一个名字了，能留下个好名字还是比较幸运的。

祖父有五个儿子，每年添坟扫墓的事自然轮不到我们孙辈，直到近年，我的一个伯父、三个叔父相继去世后，这项重任才落到了我们孙辈的肩上，于是我又知道了祖父的坟地，就在一条河沟头的堤边，河对岸有祖母居住过的小屋，我曾经无数次站在对岸相望，祖父就躺在十几米之外一水相隔的一排杨树林的地下，低矮的坟头与他的大名极不相称，谦谦默立着，从不肯给我半点暗示。

祖父生前的经历，他的八个子女都没有给我讲过，我竟然也从没有主动询问过，大概是他们觉得没什么可讲的吧。一个种了一辈子田，最终被饿死的农民，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呢？最终我的祖父在他的子女们的口头上就仅剩下那句简之又简的人生结局了。

姓名、死因、坟墓，就是我所知道的我祖父的全部，有时我也想多了解一些，而每每念起时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 ，祖父的一生似乎已尽在我的想像之中了。当我站在祖父的坟前时，祖父的坟墓已被修成了高大的水泥建筑，形状还是旧式的，仍然没有树碑立传，我能做的就是每年一度的清明祭祀。那天我突然想到了泰戈尔的一句诗，“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 ，但我已飞过。”很多的人和事不正是这样的吗？一切相遇的都是该相遇的，一切可知的都是能知的，也许我所知道的已经足够，就像祖父给予我的也已经足够。那一年，正值壮年的他，是他偌大家庭中唯一离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