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不知花名

不知花名

作者: 聂瑾安 | 来源:发表于2016-05-03 12:37 被阅读0次

    不知花名

    聂瑾安

    (1)

       2016年4月27日是方微尘24岁的生日。一直到他24岁,他爱江菁已经整整8年时间。

      中午12点半,他在建筑工地上运完最后一车沙土,晕乎乎地往路边树下一坐。他生得好看,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都美如画,他只是随便一坐,动作都帅气,路过的女生都回头看他。他腼腆地对她们笑,引起她们低声尖叫。有个女生胆大,红着脸递给他一瓶水,他笑说“谢谢”接下,女生兴奋地跑远了。他看着女生的背影消失,跟工头请了一下午假,坐公交回家。

      他住的地方离市里的大学很近,房租不便宜,他只租得起不足二十平米的地方。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侧边对面是壁柜,壁柜旁边是灶台和洗漱台,灶台洗漱台对面是房间里唯一的一个小内间,内间墙对面是床尾。内间是厕所和浴室,只有几平米。他到家已经快2点,饿得头晕眼花,灶台上的电饭锅却满是油腻,菜盆里也没有任何蔬菜水果。他长长地叹口气,饥饿劳累燥热一起折磨着他,他闭眼仰在床上,难受得没法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着了,醒来之后3点半,已经过了最饥饿的时间点。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起来,出门,去大学附近的商店给自己买生日蛋糕。他对大学周边的店铺很熟悉,直接走入最物美价廉的一家蛋糕店。老板跟他认识,他有4年的生日都是这样过的,今年是第5年。他一进门,老板就笑,祝他生日快乐,拿最小份的蛋糕给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付钱拎着蛋糕回家。

      蛋糕用小方盒装着,是大人们哄小孩子的那种。他自己买了蜡烛,又买了一份4块钱的盒饭。到家4点,他在床上放一个小桌,摆好蛋糕点好蜡烛放好盒饭,最后郑重其事地把灶台上沐浴着阳光的小盆栽抱过来,跟小盆栽碰杯,杯子里是之前胆大女生送给他的矿泉水。

      他对小盆栽说:“祝我生日快乐。”

      小盆栽静静的,不说话。

      他摸摸它绿油油的叶子。他养了它8年,8年之中它有时候也会冒花骨朵儿,但却从来没有开过花。

      就是在16岁那年他爱上江菁的时候,他捡到它。

       (2)

      他在16岁的时候经历了很多事情,从天堂坠落地狱,又从地狱爬回人间,这种种的所有事情,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长大”。

      他16岁以前是天之骄子,在村里成绩好、品德好、长得好,同学老师家长都喜欢他。但他最好的中考成绩,在他考入的第一中学里排752名。他们村里中学只有211名,而第一中学学生总人数1330名。不仅如此,他还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土气,连他们班男生都排挤他。他第一天回家,就脱衣服去洗澡。一开始是管道里的凉水,他也不管,只顾不要命地搓洗自己,最后皮都搓破了。他走出来,照租房里那块仅有的小圆镜,他身上皮搓破的地方流着血,跟他们城里人一样是鲜红的,可他仍然洗不掉骨子里的乡巴佬土气。

      再后来,他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人跑了——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他爸爸把家里地卖了,在第一中学附近租房子跟他一起住,平时在市里务工,很少有空回家。他生得好看,就是遗传他妈妈。所以他妈妈耐不住寂寞跟人跑了,简直没什么可奇怪的。他爸爸开始喝酒,喝得很凶,醉了之后就打他,他那张脸简直跟他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等他爸爸酒醒了,就又抱着他痛哭流涕。

      他开始跟不上学业,开始总是班里倒数。开始逃课。开始抽烟。开始泡网吧。所有的一切开始完完全全地崩坏。

      他抽烟泡网吧认识了5个社会上的小混混,他们6人一起围堵他班上那些曾经欺辱他的男同学们,狠狠地把他们揍了一顿。其中一个小混混出手重,差点把一个男同学打成残疾。那男同学家境也普通,所以事儿才没闹大,他怕他爸爸知道,当时就给男同学跪下了。男同学冷笑,眼神轻蔑,看他像看一只任自己踩捏践踏的虫子。

      当时他们在一个建筑荒地上。男同学居高临下地站着,他跪着,不停地抽自己耳光。他两个腮帮子红肿得老高了,男同学才说:“够了。”

      他两眼空洞地抬头看男同学。

      男同学笑得很恶劣,指指不远处:“那边有个粪池,你要是敢跳进去,在里面打几个滚儿;我就敬你是条汉子。这事儿我就一个字也不跟旁人说了。”

      他跳了。

      男同学就走了。

       (3)

      他从粪池里爬出来,浑身湿哒哒黏糊糊的全是屎尿。他往边上荒地一坐,万念俱灰。

      他从上午坐到黄昏。

      荒地离第一中学的学校校门不远,中午放学有经过的学生都看猴儿一样看着他笑。但好在他连脸上都糊着屎尿,也没人认得出来。那天正好周五,到下午三四点,他们学校放周末,经过他的学生越来越多,他被人嘲笑到麻木。等五点半,学生走光了,他坐在原地,想哭哭不出来。他忍着恶心按着地,刚刚站起来,有个人就把自己的长外套披在他身上,并且一点儿也不嫌弃地拿卫生纸给他擦脸。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光卫生纸就带了五卷。

      是江菁。

      她那天穿一件长款的风衣外套,她个子高,长外套盖在他身上能遮到大腿。

      他最初没回过神,一反应过来立即往后退,一边退一边不好意思:“你别擦,太恶心了,脏。”

      他看见江菁手上已经沾上了他脸上的一些屎尿,这时候心里又“咯噔”一下,想起她衣服,想脱,江菁不让。

      江菁还想帮他擦,他躲着坚决不肯。江菁二话不说捞起他手,几下就擦得干净,把卫生纸往他手里塞:“那你自己擦吧。”

      他赶紧接过来自己擦,一边擦一边视线停留在她手上,很不好意思:“你手弄脏了,你先擦擦手吧。”

      江菁说:“没事儿。”

      他后来无数次地想,他什么时候爱上江菁的。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从这一刻开始,从这三个字开始。

      他擦干净脸,江菁又让他擦鞋,一边从书包里找出塑料袋,一边递给他说:“待会套上塑料袋,这样上楼梯就不会弄脏楼梯了。我带你去我家洗澡。”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江菁。她漂亮,成绩优秀,家境好。以前的她是这样一个人。但此时此刻的江菁,又是这样一个人。

      但不论之前还是现在,他从爱上她的一刻起,就知道他跟她的距离。所以江菁趁她爸妈不在以免他难堪地把他带回家,他却洗完澡没告别就跑了。

      他怕她看见他的脸,贴上一个“粪池男孩”的标签。

      他不想在自己最最狼狈不堪最最丑陋无用的时候被她记住。就算她一辈子跟他不熟,也好。

       (4)

      他从江菁家跑出来,路过一个垃圾箱,箱外放着一个花盆碎裂但冒着花骨朵儿的翠绿健康的盆栽。他心里痒,心砰砰跳,他觉得那盆盆栽跟他一模一样。

      他带它回家,一养8年。8年里它很健康很茁壮,只是从来不开花。

      他从回忆里回过神,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他仅有的一个哥们儿,内容是:“情痴,生日快乐。”

      这条短信又让他想起以前。

      对江菁的爱让他重生,他开始爱生活,而生活也开始爱他。他还是老样子,无论他多么努力,他还是一样卑微渺小土里土气;但老师们开始给他补课,男同学们开始有事儿喊上他,他爸爸开始喝酒喝得越来越少。

      然后,他一面知足地活着,一面爱着江菁。

      而江菁是那样一种人,她见到过一个男生最糟糕的一面,却绝不会因为好奇去打听他的身份。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粪池男孩”叫方微尘,也不知道方微尘爱了她一辈子。

      高二下学期,他已经在班上过得普普通通地好,像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有一天,他一个要好的哥们儿偷着跟他说:“哎,你不是特喜欢那个江菁吗?你要不要去帮帮忙?我听说有一帮小混混有点歪心思,想今天晚上去骚扰她。”

      他冲了出去。

      那时候他已经又是一个好学生,一个上进者,一个奋斗者,但仍然是弱者。他身边没有人支持,没有人帮忙,他一个人对上6个小混混。6个人揍他像揍布娃娃那么轻而易举,他每一次站起来都会被人按倒在地。但他每一次都会再爬起来。一开始那帮小混混都笑,看着他像看笑话,都想看他什么时候倒下。但他无论怎么样都会爬起来,最后脸上肿身上疼力气没有,但他还是爬起来。

      没有人笑了。

      小混混都摸摸自己的鼻子,觉得没趣,一下散掉。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脑袋里满满的都是江菁。

      给他说这个消息的哥们儿这时候怯头怯脑地溜过来,一面叹气,一面把他从地上搀起来。

      哥们儿把他弄到出租车里,跟司机说去医院,他一听去医院就慌了:“别别,我没钱。”

      他这么一说,哥们儿更叹气,指着他脑门:“真是个情痴!”一开口就停不下,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你说你是不是有病?你这么死心塌地又不跟人家说,还知道没钱,没钱还敢拼命?!”

      他就嘿嘿笑。

      哥们儿看他两眼,再也说不出别的,跟司机说还是去医院,赶在他开口之前说:“得了,医疗费算我的。”

      后来这哥们儿跟他铁了一辈子,也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知道他这么不要命地爱着江菁的人。

    (未完待续)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不知花名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talr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