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沧海 吾等君来（二）

思念和回忆的每一句对白都是一封深谙的情书，即使情书并未送达，等待依然不会使我们孤独

                                                                                                                                  ——《楠和生》

生辞别了母亲和兄弟，就步履不停的向台城赶去，一路上生总在想，楠怎么样了，城里现在这么乱，她还好吧；走的时候没给她说，她找不到我会怨我吗？生的内心真应了那句，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归心似箭的生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双翅膀，飞到楠的身边，可一路上都是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往外逃难的台城相亲，大道上挤得水泄不通。

      为了快一点赶到台城，生冒险走土匪横行的小道，有几次差一点被土匪追上，丢了性命。三天的路程，生硬是不眠不休的走了一天一夜，第二日黄昏，生总算看到了写着“台城旧志”四个大字的台城西门。

生走进西城门，迎面来了一个人截住了生的道，这人不是别人是自己邮局的前同事赖九，说起这赖九什么都好，就是有好吃懒做，痴迷赌博的恶习.前不久由于私拆信件，盗取财务，违反了规定，被徐师傅当着全局邮差的面，宣读完《信差须知》之后开除的。走的灰头土脸的，自从赖九离开邮局这还是生第一次碰到他。

赖九打量了憔悴的生，问，稀奇啊，除了当兵的，人家都往城外跑，你怎么往城内来了，听说你不送信了？

生说，送啊，怎么不送，离开了邮局我可没你这种在哪都能施展开的本领……

      生指了指赖九身后囤积了的一堆物件，离家逃难，大件物品成为了负担，像赖九这样人低买高走，生意好的很。赖九面漏尴尬，兄弟，挖苦我了不是，我这也是赶上好时候发点小财，我知道很多人说我这是发的国难财，我才不在乎呢，钱揣在谁的兜里谁是爷，要我说，别回邮局了跟哥一起干吧，准发财。

      生不愿在和赖九多叨唠一句，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生已经感受到战争的可怕就在于它把人性中一直压抑的恶念都唤醒了，并让这些恶念让人和人之间都发挥到了极致。

      一晃神的功夫，赖九凑到了生的耳边，低声的对生说，生兄弟，我在邮局的时候，你可没少帮我，今天哥哥就还你个人情…….赖九声音又压低了许多，听哥哥的劝邮局千万不能回去，我听军队的人说，日本人的矶谷师团已经把滕县城包饺子了，你要是回去要是被叫去滕县送信，那不是往阎罗殿跑嘛…….邮所现在正缺人呢，老徐头叫我回去我都没回去。

      赖九说的是真的，生来台城的路上从滕县城里逃难的人口中耳闻了一些，第五战区总司令李宗仁坐镇徐州督战，台儿庄因其特殊的地理以及战略位置也就成为了此次战役邮件信息的枢纽站，生心里清楚，现在回去，滕县一线的邮件投递是无可避免的。

      师傅老徐怎么没走，他让我走，他怎么留下来了？带着这个疑问，生摆脱了赖九往邮局赶去。生想起师傅老徐的话，生逢乱世，能顾得上小家真的实属不易，赖九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可赖九忘记了一点，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国之将亡家何已存啊。

      当——当——当，安澜岛上观音堂的钟声传来，不多久，台城的泰山行宫，关帝庙，大小庙宇撞钟声不断，连绵不绝的钟声环绕于台城上空，余音袅袅，生觉得这钟声在今日的台城显得孤寂和悲凉，钟声交织的是这个时代的挽歌。暮钟残阳，生驻足看向观音堂方向，生想到观音堂那尊倒坐观音大殿两边的对联，问观音为何倒坐，叹终生不肯回头。哎！这战争是多少人执迷不悟的结果呀，等到一切美的东西都毁了，在回头意义又何在呢。

      带着沉重的心情生来到了邮局，几辆军用吉普车停在台城邮局门口，几名士兵机警的警戒着四周的动向，生掏出自己的证件，被仔细盘问了一番，才被准许进入邮局。进到邮局大厅，为数不多的同事在忙碌的分拣信件，师傅老徐看到生进来，略一错愕，便示意生过来帮忙。

师傅问生，你怎么回来了？

生说，您老人家不也在的嘛

师徒二人会心的一笑

师傅又问，你母亲和弟弟都安顿好了没有？

生说，安顿好了。师傅说，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生埋头整理信件，发现这批信件大多从四川寄来，收件人也大多都是正守卫滕县城的川军四十一军、四十五军。“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批家书的到来对前线的将士们意义非同一般。信件装车完毕，临出发前，老徐站在台城邮所门口为数不多的让大家集合。

      身子略显佝偻的老徐站在邮局门口的台阶处，眼神在各位邮差身上停留了许久，最后缓缓开口道，各位兄弟爷们，从今天开始送信意味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家里有老人妻小的一定要安顿好了，扛枪打仗咱们不行，送信寄信可是咱的本事，啥…….啥也不说了，把小本本都掏出来，看看爷们们都吃饭了没有。

生和众人掏出平时被称为小本本的《信差须知》，徐师傅起头，众人高声背念：

信差须知  第一章  通则

第一条：信差应养成敏捷、整齐、刻苦、耐劳之习惯。

第二条：应遵守纪律，对于稽查以及本管长官应绝对服从。

第三条：应注意礼貌，在途中如遇长官，或彼此互值，应行礼致敬，对待公众，尤须谦和有礼……..

      在夜色的掩护下，几辆军车在前，邮车在后，车队出发了。生坐在邮车的包裹旁，摊开了楠的信，这是师傅老徐开车前给他的，老徐告诉生，有个姑娘在他不在的那几天，天天来邮局等他，最后实在等不得了，便留下一封信，央求我务必转交给你，差一点把这个事情忘记了……

楠的信很短，只有几行字，信中楠告知了自己一家暂避在徐州的住址以及联系方式，让生看到信务必和她联系，楠在信的最后说，

生逢乱世，虽不能囿于儿女私情，但一片冰心已寄予君处，望君定要爱惜身体，好自珍重，时间沧海，吾等君来。

                                                                                                                              ——楠。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八日。

      生拿着楠的信，眼中噙满了幸福的泪水，生在心里对楠说，时间沧海，楠，我也定不会让你久侯。

      冒着炮火，队伍到滕县县城已是深夜，一个书生气质，态度和蔼的邹长官接待了他们。邹长官操着一口浓重的川味方言安排邮差们在食堂里吃饭，菜品虽不算丰盛，但白面馒头，猪肉粉条还是管够的。  席间一个十几岁穿着宽大军装的孩子凑到门缝里看，小眼睛直溜溜的盯着大锅里的菜，直咽口水，生认出了这个小鬼头，这是接待他们邹长官的勤务兵，生示意他过来一起吃，孩子摇摇头躲了起来，不一会又把小脑袋伸进来，生一看他，他便又躲了起来。为了避免白天敌机轰炸，邮所的车当晚还要赶回去，邮差们迅速的吃过晚饭，便开始送信。生在走出食堂的时候特意把两个白面馒头放在窗台处，生走了没几步，窗台的馒头没了，生笑了，真是个机灵鬼。

      生他们开始分发信件，虽已入春，北方的早春还带有深深的寒意，让生奇怪的是这帮出川抗日的战士很多人还穿着单衣、草鞋，大多战士的手上都有严重的冻疮，可这帮川汉子在接到家书那一刻的快乐，简直无法用词语来形容，谁家媳妇的孩子要生了，哪个的情妹妹又在思念哥哥了，谁的母亲在信上呼唤说谁的乳名了，这都会成为战士们调侃的话题，那欢快的气氛让人暂时忘掉了，是在身处战场，他乡并非吾乡的处境。

      生奔波了大半夜，还有几封字迹模糊的信，没有分发出去，在生正不知道如何办的时候，小鬼头又出现了，俨然一副军官做派的站在生面前对生说，我吃了你的馒头，现在帮你送信，你可赚了大便宜了。生说，好好，那就辛苦长官了。送信途中，生问小鬼头，为何当兵的大都穿着单衣呢，小鬼头叹了一口气，我们出川的时候，是秋季，天气还热得很嘛，所以就穿着短裤，草鞋出来了嘛！

生还了解到来到鲁南已是冰天雪地的时候，附近的乡亲不忍，自发组织送来了一些军衣和棉衣，但是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战士是没有御寒的衣物的。邮差们刚才吃的那桌饭菜，小鬼头告诉生，我们参谋长都享受不了这个待遇，这些还是前段时间老乡送来的，参谋长说留着接待你们用的，你们冒死给我们送信，我们没什么可以表示的，总得给你们吃一顿好的。

      生顿感胃里面一阵抽搐，刚才吃进去的白面和肉赘的胃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这哪是给人家服务，这简直是给人家添麻烦嘛，战士们缺衣少粮的给鬼子拼命，我们怎么能吃的下。

      小鬼头看生脸色难堪，着急的对生说，都怪你，参谋长交代我不准胡乱说的，你偏问，参谋长现在正生气呢，待会见了你，知道我给你说了，又要训斥我了，好大哥，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给他说。

      生点头允诺了，生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弟弟大不了几岁的小鬼头，爱惜的帮他整了整衣角，克制了自己的情绪，随口问道，参谋长为何生气呢，小鬼头告诉生，参谋长出川抗战时将长子寄养在岳父家里，今天收到岳父来信，提到儿子成绩很差，所以很生气，现在正给儿子写信呢。

      不一会，小鬼头引领者生到了参谋长的办公室，小鬼头示意生不要言语，两人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在一盏煤油灯下，满脸忧容的邹参谋长在信笺上写着家书。远处不时传来炮声，邹参谋长时不时需要抖落信纸上散落的从屋顶上落下的灰尘，邹参谋长信写完了，看到站立在一旁的生，脸上依旧是那副长者的和蔼笑容，生接过参谋长的信，在信封上加盖“航空挂号”的邮戳，生还想要对这位可亲的亲人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说点什么，最后生坚定的看着邹参谋长，对他说，信我一定给您寄出去。

      生和其他同事在佛晓时分离开滕县城，临走大家都自发的把身上的棉衣褪下悄悄的披在伤员的身上，生他们知道这些战士比他们更需要。

      邹参谋长的家书以最快的速度寄到成都，时间已是3月15日，在由当地邮局以最快的速度转到长子手里又是多日以后，家书寄到却已成绝笔，邹参谋长的战死通知书先于家书寄到长子手中，3月17日滕县失守，师长王铭章以下除少数将领突围外，其余皆战争到死，全军上下无一俘虏。

李宗仁致蒋介石的电报中曾说：“该集团军以劣势之装备与兵力，对绝对优势之顽敌，独能奋勇抗战，官兵浴血苦斗达三日半以上，挫敌凶锋，阻敌锐进，使我援军得以适时赶到，战役中心之徐州得以转危为安，此为国牺牲之精神，不可泯也。”又说：“若无滕县之固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

      时间回到，3月11日的那晚，一位父亲在炮火纷飞的战场，接到儿子成绩不好的家书，该是一种何种心情呢，以下是邹参谋的书信内容：

      宁儿如晤

　　日前接到你外祖父的来信

　　知道你去年下学期成绩很坏

　　名列丙等

　　想你天资不算差

　　只要稍微勤奋

　　最优等虽不可得

　　优等谅必可能

　　今竟名列丙等

　　真使我增加无限的忧思

　　回想你前次来信说

　　保证接受外祖父母的教训

　　不再贪玩

　　勤奋读书

　　因此功课很多

　　正准备考试

　　都是一派假话

　　更令我更加觉得担忧 生气

　　幼时就一昧地说谎

　　长大也必定没有什么成就

　　对国家社会无益

　　国家不需要你这样的国民

　　家里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孩子

　　希望你凡事立志向上

　　养成强烈的竞争意识

　　不可一味贪玩

　　不温习功课

　　以至每件事都落后于人

　　不知道知耻而后勇

　　我身为军人

　　现在在前线抗战

　　万一不幸以身殉战

　　完成我军人的天职

　　今后捍卫国家

　　与复兴中华民族的责任

　　就全靠你们这辈人了

　  而是否能担负起这一重任

　　全是你们儿童时期

　　修养造诣所决定的

　　希望你细细品味我这番话

　　不懂之处

　　请你外祖父给你解释

　　你要牢记勿忘

　　见信后你的思想如何

　　外祖父全家老幼情形如何

　　还有你今年入校上学的经过

　　都要写信告诉我知道

手此顺询

　　                              近好

　　                      父 孟手示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十一日

                                    山东滕县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