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中秋节是要供月亮的。
不似庙宇宫观中香火缭绕,供月没有具体指向的神明,朴素的乡民继承了上古时期的传统,自然界的种种,高于一切。月亮,带给农人清凉和清闲,值得人们为之一供。
我儿时,物质生活不那么丰富,中秋节聚餐也不讲究荤素搭配,海鲜鱼虾之类更是难得一见,除非紫菜也算。所谓丰盛,不过是肉越多越好,酒够喝便行。人们在意的,是家人的圆满。
乡下晚饭吃得早,在我们口中,把它叫作下午饭。四五点开吃,一家人聊着闹着,说着笑着,东倒西歪着,吃累了喝够了,也不过六七点钟。爷爷看着桌上盘干碗净,大手一挥:“都起来收拾,准备供月。”
爷爷的话于我等孙辈看来,和蔼可亲,于父辈看来,是为醒酒良药。假醉的,得了令,赶忙下炕帮着收拾,真醉的,强撑着身子,歪歪斜斜的递上空盘子空碗,微醺的,恰是最有精神的,撸起油腻腻的袖子,张罗着洗锅。孩子们则抢着烧水,有喜欢拉风箱的,定是自以为已经长大的“小大人”,风箱把手一伸一缩间秀着若有若无的肌肉,满脸严肃。有喜欢添柴的,在意的是火烧柴火的瞬间,“呼”一下子的突然的温暖,带来的欢乐无限。
洗完锅,净完台面,不用爷爷张嘴,大家七手八脚的准备果盘。果盘其实就是刚刚洗净的盘子,抹布擦干净,便换了用途。那时的水果有限,苹果、梨、沙果、西瓜是主流,葡萄、香蕉、桂圆之类的,属于高档货。
果盘里最显分量的不是西瓜,是苹果。苹果要放五个,四个托底,一个居中在上,不切。西瓜要切开,六细牙一个盘子,盘边露着“尾巴”。梨和葡萄放一盘,梨不切葡萄挑好看的整串,梨占一角,葡萄围绕,充满着乡土美学。其余的香蕉桂圆或其它放一盘,虽杂乱,却显眼。这些果子都是陪衬,中间用陶瓷大拼盘盛着的是圆圆大大的团圆月饼,它才是主角。
供月要把上述盘子放到屋顶上去,不是什么讲究,是怕不懂事的猫狗给祸祸了。上房的人需是长子,长子岁数大了就是长孙,长子大长孙小,那没办法,只好放在鸡窝上面了,好歹也是个顶。
果盘上了房,大人们进屋看电视喝茶说话,看守的任务交给孩子们。孩子们一人搬个板凳,坐在屋檐下,如摄像头似的探看四周,瞅见猫儿、狗儿的身影,特别高兴,呼啦啦地跑过去驱撵,猫狗很郁闷:咋,回家也不让了?
有了这么一帮子“小土匪”,果盘定然安然无恙。它们静静地躺在月光下,感受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时光。土房子灰白色的屋顶是月亮皎洁的光,一个把影子拉长,一个把孤独拥在怀中。
月亮是天上的房子,里面住着嫦娥玉兔,屋外立着桂树吴刚。土房子是地上的月亮,烟火熏醉了嫦娥的冷清,柴米油盐的繁琐羞煞了无所事事的吴刚。玉兔望着风中沙沙作响的草原,瞧着金黄高傲的麦浪,好像蹦跳下来,与忙碌的农人捉一捉迷藏,可惜,夜在侧,人已歇。
村庄里供月的果盘有丰有俭,月亮双手拖着圆乎乎的脸蛋,笑嘻嘻地接受了所有的馈赠。人分贫富贵贱,月众生平等。在它看来,人间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是一种圆满,怎么,许我有阴影圆缺,不许你“人生哪能皆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有月的夜晚,孩子们是不怕的。这时的他们,还不懂得成长的烦恼,还不惧怕人心难测。他们的心里只分黑白,怕黑喜白,简单,直接。他们亦不明白,此刻家人的团聚并不能长长久久,许许多多的面孔,终将消失人间,印在月。
供月的果盘,谁也说不出具体指向,是因为我们一辈辈的相传,先人们有个共同的名字——祖先。团圆,不诉离殇,不说悲凉,月,便是他们,他们就是月。天上的圆满和地上的团圆,中间隔着山水划下的年轮。
八点左右,供月完成。屋顶的果盘以此撤下,最后走的是团圆月饼。回到屋中,爷爷象征性地吃个葡萄,大家开吃。吃水果不能盯着盘子狠劲儿吃,要把它们当作零食:大人们说话间歇的润嘴,小孩子玩闹空隙能量的补充。
每人吃几口水果,开始切团圆饼。在座的一人一角,可以咬一口意思意思放下,不能不吃。爷爷奶奶第一个吃,下午饭刻意留着肚量的他们是要把月饼吃完的。老人们讲究,儿孙满堂,要把福气吃下去。他们常说,人一辈子为个吃,咽到肚子里的才叫舒坦。
三十多年过去,老家的土房子早已不见,宽敞光溜的砖瓦房顶,再也放不住果盘。当年那些看守果盘的孩子已经成家立业,有的在家乡固收,有的远赴他乡。月亮下的团圆饼,比划半天不知如何下刀,切的块儿数少了,怎么着都吃不完。
没关系,安静的看会儿月亮吧,想必,永久缺席的人们,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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