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岳麓书院,我想哭。虽然事先知道,这书院还不是堆书的地方,大抵是先生演学的堂子;叫书院不叫学院,足见在先贤们的心思里,这世界原是靠了道德文章就可以撑持的 。
正如所想,这儿不是喧闹的所在。在正午的灼热里,书院静静的依着葱茏苍翠的岳麓;三三两两的游人,无不面带朝圣的怯悸,从院门仰瞻而入。院内的情形也多在料想里,照例的石头的路木头的房,照例的张挂些时下政要的图迹。自然,那些业已远去的贤圣,依旧有着不散的慧灵在这石木庭舍间,足以让每一个诚笃的拜谒者感觉他们的通今的慧心。
不必说,这是难得的静地,独自的来,净心的走走,又独自的去,确也算得是一件雅事。如要巴盼这文化的庙堂像大喊打折的超市一般人头攒动,便是披着文化外衣的街头杂耍了。在贵州的水城,就曾亲眼见过一个据称神灵附体的农妇算命,信者云集,轿车停了半里地。当然,她算不出自己钱多了会因人谋财而死于非命。记得有一次起了大早去拜届,念经的和尚还没起床,相迎的是一位正在清扫庭院的老人;攀谈开来,谈到供佛讲究开光,老人边扫地边淡淡的自语:请和尚开光佛就灵?要真是这样,就不用供佛了,只需把开光的和尚买通。菩萨保佑你不好好读书却考上清华北大,这菩萨早就下地狱了。
早几年写过一篇东西谈爱书藏书的个中甘苦,说既不愿俯仰迎逢,书堆就是个僻静的去处,甚至养就了非书堆难以成眠的癖习;但细细想来,这家穷四壁书的日子,其落漠与无赖,常是不便言于他人;因此这份顾以自慰的书爱,到底掺着几分扭怩和不甘,时常的觉得爱得太累 ,有一种从身到心的酸痛。
逗留长沙,正值流火七月;酷暑难当,本无出游的兴致,但拜谒岳麓书院是经年的夙愿,自没有不去的理由。
寺庙和这书院,有着一样的清净;慧心接转的地方,常常容不得纸醉金迷的吆呵,所需的正是那份如临圣诲的谦恭和素心。
我们这个民族好书,汗牛充栋、学破五车、著作等身,都显着书多则势大。当初学史老师讲焚书坑儒,只说烧了书可惜,那坑儒的事一字未提,可见这有黄金屋和颜如玉的书,确实比人命稀贵,所以埋几个活人原本小事一桩不必唏嘘。
书命关天,那些为书丢了家身性命的例事不谈,以八十万大军傲征江南的文雄曹操,竟被张松一句“我江东庶民人人懂道德文章”羞得两腮潮红,又见得书的神力远非大军可比。
书命关天,自然因为书中有道德文章;可惜五千年文明中,却找不到几个曹兄这样拥百万雄师还尊道德文章的人,相反的事例倒不胜枚举。金人凭了粗壮的马腿踏破中原,刚常有序的孔孟之道便狗屁不如,一时间人伦大乱,娶母妾妹无所不为;泱泱中原大汉大儒,又且止一次被来于西域荒原的草莾铁蹄乃至东倭小族视为虚无长驱入主,直逼得成千上万恃书自淫修齐治平的文人削发革变,改拜德、赛二君图强拒辱,写就了一场今天犹见刀光犹闻血腥的中国新文化变革史。
书或者说文化,在强暴和野蛮面前,常被迫扮演小丑和娼娟。大清灭明,不少纠纠雄武膺服而随,顾炎武及一干书生坚守不出,后亦婉令其子效力“夷政”;还有“浮生只欠是一死,世尘无由识九还”的吴梅村,秦淮河边一夜箫,不与权势争美人,选择了应诏降服的苟生。更甚者如日侵时期的张资平胡兰成之流,几近是解衣而迎腼身侍寇的文娼笔妓。
文人文化文书乃至文明被一再戏耍踏贱后何以又如草芥,一场小雨就迎风而长?广岛人遭核弹后撑着残肢也在破败的阳台上养一盆小花,逃命的蒋介石除了金锭也没忘把半张富春山居图持往台湾,乾隆帝索性让几个私好的臣宦破纲伦称自己先生以过文化文人的瘾。
文化是火烧坡一片焦土上萌发的嫩芽,她孱弱而美丽,饱含着姹紫嫣红的本能与激情,倔强地为阳光和这个世界应证他们的不朽与灿烂。虽然,这居于闹市的岳麓书院此时显得几分冷清甚或是落漠;虽然,这三三两两诧诧然而游的客人,未必就了然这书院千余年走出数以百计影响华夏古今甚至门槛之外长沙古城兴衰的人物,但这冷清与落漠,正是火烧坡焦土上春风吹又生的美丽嫩芽,让每一颗良善的人心为之悸颤和感动。
书院中有一处专司礼乐的堂子,看成色和材料,当是后来添设。不知早先是否有过这堂子,如果有也不知历代先贤是怎样地教授学生以礼以乐。现下的这堂子,该是希望游客崇礼尚乐,掏几个钱点曲而奏。堂台上专事演奏的后生男女,一色的着了广袖长衫,一举一止都合着雅雅古风,典礼范仪,确实示人五千年渊远的韵致,加上所抚所弄,尽是老祖坟中才有的器具,编钟长箫瓦埙古琴一类,足让人发古悠思。
让台上台下尴尬的,是任你怎样的恳诚相邀,竟无一人为之感动排出些些小钱慷慨点曲,认定你这礼这乐什么的,本就装风扮雅一文不值,看看闹热则可,掏钱点奏损了自家智明则万万不可。
人群中真就有一个素素净净的姑娘穿过一帮体态富余的男女,羞羞怯怯的走到台前小声说“我点奏一首吧”。台上问点什么曲,她匆促的交了钱说“什么都行”转身走回人群,惴然不安地在无数怪异的目光中站着。她断然没去品聆台上为她演奏的什么高山流水,只是被过于恳切的邀请打动,良善的心让她不能自已,发乎本心而为。
她手足无措地立于人群,孱弱而美丽。那时刻,我真切看到火烧坡焦土上倔强萌生的那棵翠芽。不知是相形下为自己的怯懦和俗庸还是为她的勇毅,我想哭!
书院外是汪汪洋洋的车流人流和一幢靓煞一幢如林攀长的高楼。从山顶洞人的石器到伽马刀,从河姆渡的茅棚到东方明珠的塔尖,我相信,在许多尴尬许多彷徨许多苦难危厄的时刻,绝对有一个发乎本心的勇毅让我们得到超度和延转;如若缺失,我们何以走到今天,又以何走向未来。
记得多年前出差在武汉,所住旅馆临着一个客车始发站,每日的餐食就找了一处路边的临时篷店。一串路边店中就只这家让价,店主小声示意我不嘘张,说是叫相临的店主知道了“要址皮”。后来的摆谈中得知,她与丈夫来城里找逃学离家的儿子,孩子找到了却不愿回家读书,于是一家人靠拣破烂在城里生活下来,客车站推了重修,工地外的空地就被人搭篷开小吃店,没人收租金,她就率一家三口占块地摆了这摊子。
“我们不想卖狠价,但卖便宜了人家不依,说我们抢他们的生意,都扯皮几回他们要动手打人。我们怕惹事不敢便宜卖,小孩儿不认欺,哪个来惹事他提刀要砍人……人凶点也好
,古人就说有理走遍天下,人太软了道理没用!”
又记得一次乘公汽,一个着公安服满身酒气的男子带一女人上车,竟然喝令一个乡下人为那女子让座还几欲动手。一车人面面相觑无人有言,我一怒之下也只选择了侧目而视。
一直的,谈到我们的文化和民族,渊远博大勤劳勇敢礼仪之邦数不胜数的词儿可谓罄竹难书。让人不解的是,这多的无量至优,几千年里外辱和内忧从未远离这块多灾的土地和苦难的人群。唐宋元明清民,每有外族强入甚而为主,哪一场戏少了所谓汉奸们浩浩荡荡入骨入血的登场表演?日侵时期伪军近200万之众,是侵华日军的两倍还多。这些隐痛我们常常不去翻理,因为它和冠在我们五千年文化上的那些美词艳句悖反不睦。我们甚至不愿意推想,在未来的历史中发生惊人相似时,会否一样有所谓汉奸们入骨入血哀感愚顽的戏要上演;我们甚至就连当下前往某个涉权部门办事,被那个三天前才被招用的“协办人员”也要耍弄一番,让你小事化大大事化难,直到让你明白“权为何物”屈尊认小,也顺从不争了,洃洃茫茫的日常生活不再谋求发乎本心的勇毅来超度时,那个为道理向蛮权挥刀的小男孩,正是我们忘情地歌之舞之的文化所缺失的精气神!
我只是奢想,如果不论是在书院的礼乐堂里,还是布鲁诺因认定地球是绕着太阳转被教会烧死的当儿,还是有人说“我爸是李刚”“的时刻,勇毅站出来的不要只就那么孤单单一个孱弱美丽的身影,至少还应当有我,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在走未来的路时多几分信心和安全感。
200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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