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糕——雪糕——糖葫芦!”这是青年人硬朗悠长的叫卖。
“冰棍——败火……”老年人沙哑苍老的声音。
“……冰棍五分,好吃不贵;有钱不花——掉了白搭……”这是顽皮的少年促销时调侃的叫卖台词。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炎热的夏季,骑辆加重自行车,或者蹬个三轮,沿街叫卖冰棍雪糕的小贩们比比皆是,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特别是在繁忙炎热的麦收季节,由于需求增大,这种行业的从业人员剧增,他们活跃在田间地头,大声吆喝兜售着,给在田间“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辛勤劳作的农民送来一丝丝清凉和舒适。
一九九四年的麦假,我也加入了卖冰糕的大部队。
那年我结婚不久,家里人多地少,农活儿不多,于是我想: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十几天的麦假,出去卖冰糕挣个零花钱,也顺便体验一下生活。说干就干,先去县城买了个装冰糕的厚泡沫隔热箱,接着在熟人指点下,去南关的一个冰糕厂批发冰糕。
说是冰糕“厂”,其实就是一排几间低矮破旧的平房而已,进得门来,吓了一跳——一个身穿棉袄棉裤,带着棉火车头帽身材高大的大嫂正忙着装货——原来她刚从冷库里出来。
那大嫂很热情,忙着给我介绍货物品种,这里他们主打自己生产的冰糕,就是那种技术含量很低的掺了白糖的冷冻方形冰块儿,外面裹着简单的包装纸。当然,这里还兼营从外地城市运来的高级一些的冷饮雪糕,有当时很时兴的来自濮阳的“香草”,个儿大味儿美,沾着星星点点的葡萄干,带着一股奶油的香气;还有一种叫“奶茶大枣”的膨化雪糕,这种雪糕最受欢迎,价格不贵也好吃,是我后来销售的主打商品。
大嫂说: “你是第一次批发雪糕吧?”接着就给我讲一些注意事项,比如,带奶油的雪糕虽然好吃,但放到冰糕箱里最容易融化,不要批发这种雪糕;盖箱口的小棉被要扎牢稳,小心有缝隙……末了她仔细打量我一番: “看你文质彬彬,还戴个眼镜,不是在家种地的吧?”我笑问,你看我像干啥的?“像个公社的干部,最赖也得是个民办教师……。”说完又是一阵咯咯地笑。
批发了几十块儿冰糕,直接奔城南郊区农村,为何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不回堤东老家?原因有二,其一: 卖完能就近及时补给;其二: 避免遇到熟人产生尴尬,我毕竟是国家正式工作人员,做这样的小生意,还真有点抹不开面子。于是,在城西南焦黄的麦田小径上,在挥汗如雨的农人忙碌着手握镰刀亲密舔舐麦棵的“嚓嚓“声里,我迎着热辣辣的风或骑车或推车,卖力地招揽着生意: “冰糕——雪糕——糖葫芦……“。(有一种冰糖葫芦样子的冰糕,货还是老原料,样子变了,很受孩子们欢迎)。
从白居易的《卖炭翁》里“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以及《观刈麦》中“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诗句里,我们体会到古代劳动人民在冰与火的世界里苦苦挣扎,他们痛并快乐地经受着热与冷的极限煎熬,就是为了得到更多一点儿收获……而此时的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顶着白花花的毒辣的日头,眼睛被淌进去的汗水浸得又酸又辣,即使头晕眼花也在所不惜,多希望天再热点冰糕能快点儿脱手……
如果老天真的忽然变脸,冰糕不仅没人问津,弄不好会赔个精光!
“六月天。孩儿脸“,一个下午的后半晌,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滚过来几片乌云,很快遮住了太阳,起风了,愈来愈大,竟成了黑色的龙卷风,地上的麦秸被卷上天,在空中胡乱翻滚着,温度瞬间锐减,凉风刮到脸上,感到无比的清爽……这样的天气里,不要说有人买冰糕吃了,最可恼的是,在外界温度骤减、与冰糕箱内部温度接近时,冰糕们竟然会自动融化!最后所剩的十几块儿冰糕,在严峻的高温下都能坚强不屈抵挡数小时,但是在凉风和低温的甜言蜜语中,竟然很快束手就擒,成为了一滩有稠有稀的冰水混合物……
其实这种客观情况带来的不便倒没什么,毕竟这种天气变化少之又少,最恼人最让人无奈的是遇到一些故意挑三拣四、占小便宜,素质低下的人。
一次在一个村口,我推着车子慢悠悠地叫卖,一个三、四岁的脸上糊着黑泥、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嗦着手指头流着口水跟着我车子哼哼,可是他年轻的母亲很执拗,就是不掏钱给他买冰糕,后来那孩子就干嚎起来,边哭边骂,孩子小不懂事,骂就骂吧,可恨的是他那个同样浑身写满脏乱差的肥胖母亲忽然推搡着孩子操着外地口音对我发怒了,听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 “你这卖冰糕的真无趣!孩子都骂你了,还不快滚!?没见过你这号人,做生意恁不要脸……!”遇到这种情况,在人家的地盘上,我敢辩驳什么?只悻悻地骑上车子溜之大吉……。
又一次,发现离大路不远的地方,一台联合收割机正“轰隆隆”地作业,尘土飞扬处有十几个人,附近却没有一个卖冰糕的,我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拐进去兜售,果然,很快卖出去十几块冰糕,生意好得令我应接不暇……但是,在后来结账时却发现有几块儿冰糕钱兑不齐,当我向一个确定没付钱的小青年小心地询问时,他却对我挥起了圆胖的胳膊,怒目圆睁: “刚刚给你了钱了——咋的?想讹我不成?!”面对此情此景,我这个异乡人还能怎样?可是在我默默转身走开、无意中回头时,却见那胖青年正向同伴挤眉弄眼会心地笑……
后来与一位资深卖冰糕的老者闲谈,他交代我,以后这样的场合少去,他就曾经吃过亏……现在仍不明就里: 是仅限于这群人里包藏着祸心,还是那时的联合机器高高在上,专门欺负外乡人?
卖冰糕的人不论多么口渴,一般不会“自食其果”的,究其原因,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吃不得”。大凡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冰棍雪糕降温效果特好,但是在止渴方面,真的是令人吐槽。奇热难耐的酷暑,弄支冰棍来降温,是最佳的选择,咬一口,含在嘴里,那种凉,那种甜,瞬间传遍全身,连毛孔都要收紧;不想品滋味的,直接咬一块儿吞到肚里,胃里一阵凉爽,刹那间,全身都要冷冻了……但是接下来的却是更加的口渴——除非你嘴里一直含着冰糕!
因此大汗淋漓之间,我要寻找庄户人家,给人家说句好话,在压井前“咕咚咕咚”凉水喝个够。这家主人会善意地嘲笑,说“你这生意人太抠唆了,自己卖冰糕都舍不得吃”云云。
日落西山,倦鸟归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晚饭后坐在沙发上,吹着电扇,看着电视,真是得劲!妻子呢?每天的作业是 “哗啦啦“把我的旧帆布包里的硬币纸钞一股脑倾倒在桌子上,她端坐在床沿上,十分细致耐心地一毛一分地细数着我一天的收入:“呀!今天除去本钱,挣了将近三十块钱呢……“。妻惊喜地说。台灯的光映照着妻温润的脸颊、光洁的额头,又把她姣好的侧影布在山墙上……多少年了,这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记忆深处……
今天,再也没有人走街串巷卖冰糕了,各种高级的雪糕冷饮层出不穷,前天去冷饮店给孩子批发雪糕,冰柜中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但是很难寻觅到当年那种冰糕的影子了。我扒拉了好一阵子,翻到一种“老冰棍”,我喜出望外,因为在它身上,我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至于那个隔热的泡沫冰糕箱,陪我十几天,挣了二百多块钱后被父亲拿去继续使用,父亲专门撵会头(乡村集会和庙会),或者赶场子(农村红白事),父亲比我有经验,自行车后面座两侧做俩搭兜,他是啤酒瓶易拉罐矿泉水瓶子通吃,每次回家,那些冰糕换来的零碎塞满了搭兜,叮叮当当地响。回头这些东西攒得多了,整理好拉到废品收购站,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总的算起来,比纯粹的“冰糕换钱”要合适一些。
再后来,这只冰糕箱辗转流落到妻娘家弟媳手里,二十多年过去了,也许早已不在,但它和我年轻时卖冰糕的那段青涩故事一起,永远珍藏在我记忆的深处……。
2020. 06.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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