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

今早出门时，我踩到客厅地上未拖净的脏水，摔了一跤，胳膊和后背钻心的疼，但好在头脑一片清晰。五岁的女儿从卫生间里出来，身后带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我有些生气地对着卧室喊道：“老公，你出来看看圆圆，她把卫生间弄得精湿！”

王朔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你赶紧上班去吧，一会儿我去弄。”接着用软绵绵的腔调唤了一声：“圆圆，到爸爸这儿来，别去烦你妈妈，让她赶紧去上班。”

我叹了口气，费力地站起身，拍拍手臂和背上的灰尘，拉过圆圆的手把她送进卧室。临出发前我再次叮嘱王朔：“下午咱爸妈让回老家一趟，你记着买点东西。记得午饭给圆圆蒸个鸡蛋羹，她念叨好几天了，对了，昨天晚上我洗澡的时候发现热水器出了点问题，你记得叫人来修修啊……听见没？”

被窝里的王朔十分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卷起被子，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走吧，不是说快迟到了吗？”

发动汽车的时候我发现右胳膊有点无力，想着什么时候有空得去医院看看，要不然有什么好歹就麻烦了。今天是周末，按理说我也不用起个大早去上班，但是客户对上周交付的资料不太满意，要求周一之前修改到他满意为止。

我在这家小翻译公司做翻译工作已经很多年了，杂七杂八的，什么都干点。有时候陪客户出去做联络口译，有时候做做会议口译，有时候加班到深夜做做笔译，有时还兼职老板助理，帮他打点一下家里和生意上的事儿。

钱挣的不多不少，职位落得不高不低，人情不远不近，心情不悲不喜。人到中年，光是应对这些杂七杂八数不清的烂事儿，就消磨了我所有的精力。

车子挤在依旧拥挤的路上走走停停，等红绿灯的间隙，我想起我和王朔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做爱了，身体的疲惫已经掩盖了那丁点的寂寞。每天下班回到家，对着王朔那张同样疲惫无神的双眼，我只能一边拖地，一边头也不回地对他说：“脚抬起来点。你要是累了就洗洗睡吧，记得睡之前把窗户关上。”

到公司之后，我急匆匆地把昨晚加班赶出来的修改稿交到了老板办公室。进去的时候老板正坐在办公室那张黑色的真皮沙发上泡着茶，茶香袅袅，水汽像烟一样到处飘。见我进来了，老板点了点下巴，示意我把材料放到那边办公桌上，他笑呵呵地问我：“怎么样？昨晚上是不是睡得挺晚？要不要来点我新买的大红袍，一杯下肚保你清醒不少。”

我推辞了两下，最后还是走到沙发边坐下。看来今天老板心情很不错，不如我趁机把涨工资的事儿跟他说说？茶香弥漫的朦胧间，我这样想着，走到他对面坐下。

“老板，前几天我女儿生病去医院花了一大笔钱，这……最近王朔他们公司也不景气，连带着工资都减了不少，我婆婆还吵着要去欧洲旅游……您看，我都好几年没涨过工资了，您是不是给我稍微涨点？”

我端着茶杯，将神色隐在缥缈的水汽之后，却又忍不住拿余光去窥探他的表情。

老板听完后“啪”的一声，把手里精巧的景德镇骨瓷茶杯搁在桌子上，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他说道：“小姜啊，你也是公司的老人了，上个月我们公司裁员，你知道当初跟你一起来的周思思、黎平她们都另谋高就了吗？”

什么？周思思和黎平都离职了？难怪我最近一直没在公司碰见她们。

我有些尴尬地笑着，应和着：既然老板您都这么说了，我肯定是感激的，您没有把我开除了，我就还能保住工作，这工资涨不涨的，以后等公司业绩上去了再说吧。

说完后我把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站起身向他鞠了个躬，说“那我先去忙了，老板您有事儿再叫我。”

我拉开门准备出去，嘴里大红袍的余味显得格外苦涩，老板这时候却突然发话：“小姜，先别急着走。看在你为公司卖命十多年的份上，下班后你去财务处多领五百块工资吧，以后每个月你的工资都涨五百。”

我顿在门后的身子僵了僵，有一丝微小的雀跃浮上心头，转过身我急忙摆正微笑，殷勤的向老板再三道谢。

下午下班后我揣着钱包里多出来的五百块钱，连带着路上漫长的堵车时间都美好了几分。到家后我看到王朔的爸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开门声后，他俩齐齐回头，我婆婆热情地走到我身边接过包，面上一派喜色。

我惊讶于他们今天怎么来这儿了，本来我和王朔说好了今天回老家看他们的，既然他们来这儿了，那我们就犯不着再回去一趟了。不等我问出口，我婆婆就眉开眼笑地对我说：“小溪你猜怎么着？我跟你爸前两天去贵州旅游，看到街上有人卖专治类风湿的苗家土药，我给你爸试了试，猜怎么着？好用着呢！而且也不贵，才五百块钱！我跟你爸商量着就买了，你赶紧过来瞅瞅！”

五百块钱？我问她，骤然提高了音量。

婆婆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她重复了一遍：“是啊，五百块钱，也就是你买一件衣服的钱。”

我缓了缓神色，走到她身边揽住她往客厅方向走，穿过走廊的时候瞥见王朔漫不经心的脸，我没再说什么。

晚上婆婆走后，我收拾着厨房里的剩饭剩菜，眼看时间不早了，我吩咐王朔把他自己那几双袜子洗洗，反正我是没有时间再给他洗了，一会儿圆圆也该准备准备上床睡觉了。

王朔在客厅懒洋洋地应了两句，我知道今天晚上就这样了。我无力指责谁，也不想苛待自己，眼下只想脱光衣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十一点的时候我熄灭客厅最后一盏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卧室，躺在王朔边上，看着他宽阔有力的肩膀，忽然有了一点做爱的冲动。

我伸出手攀住了他的肩膀，将身子紧贴着他的背，低语道：“老公，你转过来点。”

王朔似乎已经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对着我，将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了句“不早了，赶紧睡吧。”

我没有理会他，拉过他的手放到我有些下垂的胸部上，揉捏着，并把腿搭在他的腰上，挑逗着，嘴巴在他耳边呼着气……“老公，我想了……我们都半个月都没做过了，你就不想吗？”

王朔收回那只被我按在胸部上的手，有些不耐地往上拉了拉被子，似乎气恼于被我吵醒了他的睡眠，他说：“别闹了，赶紧睡吧媳妇，明天还得上班呢。”

我的倔劲儿一下子上来了，就着一股被拒绝的屈辱感，我一把掀开被子，掰过王朔的脸，对着他说：“今天你要么跟我做，要么滚到客厅去睡！”

王朔揉着头发，坐起身子靠在床头上，摸索着去拿床头柜上的烟和打火机。

“你什么意思？嫌弃我？”我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有种要跟他对峙到底的势头。

王朔点着烟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良久，他开口道：“别闹了小溪，我很累，真的，让我歇歇吧。”

这话软绵绵的，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像打在棉花上，被消解得一丝不剩。

转过身，我拉开衣柜穿上睡衣，拿过枕头和夏凉被，转身去了客厅。

躺在沙发上，听着墙上钟表滴答滴答的敲击声，我看着深夜十二点窗外皎洁的月色，温柔的夜风像羽毛一般在屋里四散开来，吹得灯罩里的装饰哗哗作响，时而拂起的窗帘像小时候奶奶粗糙但温暖的大手轻抚我的脸颊，困意一时涌上心头，我在这样温馨而又熟悉的环境中，逐渐丢失了意识，模糊了视觉……漂浮在空中的时候，我看见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下来，飘啊飘，飘啊飘，飘到了半空中，飘到了夜色里，飘到了二十年前我青葱的时光，飘到了那看不见的远方……

半夜起身，我摸着自己眼角因为打哈欠而挤出来的一滴眼泪，使劲敲了敲自己的头，不行啊，不行啊姜溪，怎么刚过十二点就困了呢？明天就得把期末论文给交了，下周二听力课又要进行小测试了，还有还有，明天下午有个辩论赛也得赶紧把稿子写出来……真是好忙啊！

感叹完毕，我将手里刚冲的咖啡一饮而尽，瞬间感觉斗志满满，黑夜也不再是黑夜，而是淬着咖啡因让人兴奋的黄金时光。

第二天天亮，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动作迅速的穿戴整齐。吃完早餐后，我神清气爽地跟室友道别，雀跃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一步一走一跳，中途遇见我们辩论队的队长，她苦恼地告诉我说：“昨天做梦梦到自己四十岁时候的生活了，虽然一觉醒来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模糊地记得我过得很不快乐，生活一团糟。”

我好奇地问她是什么样的梦，不如讲给我听听。

她嘟起嫣红的嘴，皱着秀气的眉头回忆着：“嗯……大概就是我没有找到令我满意的工作，在一家小公司浑浑噩噩的一干就是十几年，没有成为外交官，甚至连一个好的翻译都算不上。跟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结了婚，凑合着过日子，有一个女儿，对了……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叫圆圆，对，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叫圆圆，长得粉粉嫩嫩的，特别可爱！唉，但是总的来说还是不快乐的吧……梦里的天气总是灰蒙蒙的，连带着我今天早上醒来时候的心情都压抑又沉重。”

我走在她身旁，支着脑袋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奇怪”的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呀小溪？”她拍拍我的肩膀，不等我做出应答，自顾自地说：“我现在都后怕得很，你说要是我前二十年这么努力换来的竟然是那样一个结局，那我还不如趁早了结了算了，省得活着遭些叫人痛苦的罪。”

“你说是不是啊，小溪？”她歪着头问我。

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一阵清风吹过，眼前突然一片空白，再睁开眼，我分明地看见她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她的书包挎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纤细的手臂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长在我的手臂上，她的皱起的眉头印在我的额头上……

我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晴空，上头的白云悠悠飘荡，下头的人儿互诉衷肠，我身旁站着的，除了随风飘拂的柳树，还有自由流淌的空气和播撒的阳光。

伸出手抚平我皱起的眉头，对着蓝天烈日，我朝远处大喊着：“不是这样的！二十岁的天空很美，四十岁的夜晚会更加绚烂夺目！”

“只要我没有停下来，只要我还在前进，只要明天还能再见到太阳，我就不再惧怕悠悠二十年的时光流淌！哪怕我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哪怕没有那个他和我共度时光，哪怕生活一地琐碎让人不堪其累，我也不再害怕，不再恐慌，我会永远努力着，期待着，坚信着：我的明天，它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