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蝉鸣声里想起夏日回忆
青瓜是在午后浓烈的阳光里醒来的,女生聒噪的声音像夏日的蝉鸣一样让人烦躁。青瓜揉了揉眼睛,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香水味和指甲油味,然后就那么突兀地想起阿水,像突然闯入猎人枪管下的麋鹿,带来一丝死亡的味道。
青瓜无数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梦境中的压迫感和窒息感像传说中的“鬼压床”一样令她恐惧到无法言说。佛洛依德说,人的意识是一个无限放大的冰山,冰山的一角露在外面,十分之七隐藏在冰冷又深不可测的海水里。这十分之七的潜意识就像是打盹的狮子,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把你的精神世界打击得体无完肤。
阿水,很俗气的名字。
2.阿水
青瓜和父母开的一辆破旧的载满了行李的货车搬到了这个满眼是香樟的小城,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像一个醉酒的老头。下车的时候,青瓜一眼就看到了阿水。阿水穿着漂亮的带有白色蕾丝的裙子,手里还拿着一个洋娃娃。青瓜认得那个娃娃,那是她在商店里打滚求妈妈买到最后妈妈也不肯买的娃娃。
阿水的妈妈带着阿水主动过来打招呼。妈妈有点不好意思,眼角的皱纹都瑟缩着,尴尬地用手搓了搓裤子。青瓜在一旁木讷地看着大人们寒暄,倒是阿水,落落大方地过来和青瓜打招呼,唇红齿白,头发垂到腰间。青瓜有点愣神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姐姐,低头看看了看自己发白的裤脚,努力把自己的鞋往后缩了缩,尽量不要露出鞋子上的洞。然后又听见阿水甜甜的声音,你好,我叫阿水。
就是那种感觉。就是有那种很爱撒娇的女生,软软萌萌地扯着你的手臂,冲你甜甜地笑,她提的要求你都拒绝不了。而另外一种女生,脾性古怪,不爱撒娇,也学不会撒娇,看到别的女生很自然地撒娇的时候,她内心又羡慕又嫉妒,和那种可爱的女生比起来,她的存在仿佛就是衬托,像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
小孩子之间的友情总是简单又简单,很快青瓜和阿水就熟络起来。
盛夏是盛产汗水的季节,冰棍溶解在胃里又马上被炽热的阳光蒸发出来。冰棍与肉类冰在一起吃,吃的时候往往会认为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条死鱼。但青瓜和阿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要把这盛夏都吃到肚子里。吃完冰棍,两人又闲不住得商量着去摘桑葚。
在茂密的山林里,阳光倾泻下来,两个人身上像是被裹上了一层塑料薄膜,还被放进了蒸笼里,闷得透不过气来。阿水嘿嘿地笑,“快变成蒸饺子了”。
因为穿的是短裤,脚踝处尽是被草片割伤的血口子,涌出一两滴鲜红的血。不远处传来阿水的呼喊,青瓜隐隐约约看见她红底白花的短裤在树影斑斓的丛林间跳跃。青瓜应和了一声,连忙把血一抹就赶了过去。
阿水已经摘了半袋子桑葚了,她拿出几个最红的桑葚在衣服上擦了擦,又往青瓜的嘴里送。青瓜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然后手脚麻利地往树上爬,在树上吧嗒吧嗒地吃着,又往更高的树梢头去,要摘到那颗最红最大的桑葚。青瓜正想着,就听见阿水焦急的声音,“青瓜快下来!”青瓜正纳闷,一回过头,满眼乌央乌央的马蜂峰拥而来。青瓜慌了手脚,惊恐地大叫一声,从树上翻了下去,穿过层层斑斓的阴影,如同成熟的果实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青瓜十分清晰地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像吃新鲜黄瓜时发出清脆的响,接下来是一股钻心的疼。
阿水几乎是哭着跑过来的,一边跑一边含糊不清地喊,一边拉着青瓜跑。阿水刚搀扶着青瓜走两步路,就听见耳边像是被拖拉机轰鸣的声音充斥着。青瓜只感觉全身无力,两眼一黑,倒在了草丛里,青草混合着泥土的味道通过鼻腔吸入肺里。在朦胧间,阿水还能感觉到那些在阳光下飞舞得变形的马蜂的嗡嗡声在空气中振动的频率,隐约闻到阿水身上好闻的牛奶味。
天气还是很炎热,但有风吹过还是凉爽的,四周有开着淡白色小花的植物高高立着,电线杆孤零零地伫立在一旁。
青瓜艰难地睁开酸胀的眼,还以为自己躺在烈日下,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挡阳光。妈妈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老茧摩擦着青瓜的皮肤,脸上是责怪的表情。青瓜张张嘴,用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妈,又低下头不敢看她。果不其然,青瓜的妈妈开始絮絮叨叨地责骂青瓜,骂她蠢,骂她贪玩,骂她不懂事,骂她摔伤了腿要去医院浪费她的钱,这些刺耳的语言,青瓜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早就习以为常,不过是从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
“你知道人家阿水为了救你,把外套裹在你脑袋上,自己被马蜂蜇得满头包,就是你这没用的,害得人家受伤。等你好了要好好谢谢人家,听到没有!”妈妈几乎是向青瓜怒吼着说出这些话,吓得青瓜浑身一个激灵。
青瓜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这个暑假也快过去了。她的腿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走路的时候有一点拐,医生说注意休息就好了。青瓜带上妈妈嘱咐要带上的水果之类的东西,像捧着鲜花迎接领导人的红领巾少年那样去阿水家,脸上洋溢着喜悦。
在这七八月份,盛夏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空被时间撕扯分割却显出夸张的美艳,晚霞红得太张狂了,仿佛歌剧里最后的咏叹。青瓜穿着拖鞋,一路吧嗒吧嗒地跑到阿水家,影子好像也被时间拉得很长很长。
“青瓜,来看阿水啦,她在休息呢。”阿水的妈妈看见青瓜来了很热情地招呼她坐下。青瓜腼腆地说好,又看见阿水妈妈拿着湿毛巾进去阿水房间,连忙跟了上去。
阿水正睡着,恬静的脸庞带着一点红润,青瓜第一次觉得阿水长得真好看,以前觉得她漂亮,不过漂亮可以指打扮上、某个部分漂亮,而好看就是发自内心觉得好看。阿水的妈妈把湿毛巾搭在阿水额头上,怜爱地看着阿水,说,这几天太热了,阿水最怕热了,可能是中暑了。又转过头对青瓜说,你也要注意啊,小心别中暑了。眼中是关切的神情。青瓜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中一动,像是秋天的时候踩在干枯的落叶堆里发出“沙沙”的叶子碎掉的声音,又干燥又干净。
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眼神了呢?青瓜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爸爸每次喝完酒就开始摔东西,妈妈上去拦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整个家充斥着叫骂声和瓶瓶罐罐摔碎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青瓜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躲到床底下捂着嘴巴哭。等他们打完了,打开门看到的是如同被恐怖分子袭击过的地方,一片狼藉。
真羡慕阿水有这么好的妈妈。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响起。
阿水妈妈正准备给阿水换条毛巾,一转头对上青瓜一双亮的发光的眼睛,湿漉漉的,宛如一头猎人枪口下的小兽,带着一点无助和彷徨。房间里没开灯,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落地窗上,整个房间尘呈现出老电影里那种胶片的质感。阿水妈妈正疑惑,青瓜却一扭头,飞也似的跑出去了,然后感觉到手臂上凉凉的,像是几滴水。
“青瓜刚才是哭了吗?”
青瓜捂着脑袋呜呜咽咽地哭着跑到河边。这里好像成了青瓜的庇护所,漫不经心地在细沙地上写写画画。
芦苇在日光下垂垂的,仿佛在羞涩地笑,翠绿的水草一半露在泥土上,一半藏在水里。这样美的景色,青瓜心里的恶毒却一点一点渗透出来,像是要把这绿得发光的水草扒个干净。她满意地看着自己划出来的作品,把手上的泥拍了拍,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虫子一样在蠕动:我希望你们都去死。
3.死亡
刘老师在这个暑假去世了。
刘老师很早就不教书了,但是作为一个老教师,还是受到很多人的尊敬。他写得一手好字,还教过青瓜练书法。
前几天青瓜还看见刘老师和他的妻子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在街上溜达。听说去医院检查不是癌症,是误诊了。两个老人欢天喜地逢人就说,眼角的皱纹也要开出一朵花来。然而仅仅过了半个月,刘老师还是去世了。
刘老师被抬出来的时候,青瓜和阿水就在旁边。刘老师被一层白布盖着,露出的一些手臂满是针孔,皮肤干燥皲裂。应该很痛苦吧,青瓜想,一个已至黄昏的老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每天被病痛折磨,就连输液瓶里慢慢地下的液体,滴答滴答,也像是死亡倒计时。
死亡是一个瞬间,等待死亡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日出又日落,摇撼的松涛带走一个季节的寂静,不久便入冬了。
阿水来青瓜家里也变得像来自己家一样了。每次阿水来,青瓜的妈妈简直要把阿水夸出一朵花来,经常叫青瓜多向阿水学习。等到阿水走了,又要把青瓜骂一顿,然后又回味无穷地说,城里小孩就是不一样,长得漂亮,穿得漂亮,成绩还那么好,然后一转眼脸色一变,不像你,就知道给我添堵。青瓜撇撇嘴,想说什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回到房间,床头上放了青瓜很喜欢的那个洋娃娃。那是青瓜去阿水家,阿水大概是看到了青瓜眼里的艳羡,于是大方地送给了青瓜。青瓜盯着这个娃娃,没由来地觉得心里堵得慌,突然恨恨地把它摔倒地上,重重地踩上几脚才泄气。
心里有个坟头,在那里确实埋葬了什么东西,它在石碑下枯萎干缩成一团,并被蚂蚁蚕食。
天刚蒙蒙亮,恍惚中还听到妈妈的锅碗瓢盆以及急促的叫喊,窗户上是风一晚上辛勤的劳动,厚厚的冰花像豆蔻梢头的花朵般娇嫩地开着,还可以倒映出人影。青瓜探出头去,就看到阿水清亮的眸子。阿水在楼下向青瓜招了招手,说,你快点,上学要迟到了。
青瓜磨磨蹭蹭地刷牙洗脸,就是不想那么快去上学,但是抵挡不住妈妈狂风暴雨般的怒吼,赶紧背上书包一溜烟跑了。
阿水等的时间长了,有点生气,嘟哝着说,你怎么这么晚呀?青瓜没在意,说,是你太早了。阿水也不生气,像变魔术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面包,喏,给你。青瓜看着她乌黑的眼睛水波流转,然后也学着她向别人道谢的样子羞涩地说了声谢谢。
“就算你给我带早饭还是讨厌你,就是忍不住讨厌你。”
还是要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挽着她的手上学,就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差别。
没走多久,青瓜突然开始难受起来,肚子咕噜噜地响,脸皱成一团。阿水关切地问,怎么了?青瓜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像只煮熟的虾,说,可能吃坏肚子了。你等我一下,我去上个厕所,你一定要等我啊。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公共厕所里冲。
这个公共厕所有两个出口,青瓜从这头进来,又从那头出来。此时青瓜觉得自己像条鱼在长满水草的河水里游,欢快又畅然,似乎还看见阿水不断张望的脸。
冬天的早晨似乎总是这样冰冷,整个小城却又像蒸笼一样冒着白气,几棵高大的水杉在雾中更像是某个山水画里的影子,深邃而悠远。青瓜似乎看到阿水冷得不断搓手的样子,想想就好笑。
果不其然,放学回家的时候就看见阿水闷闷不乐地坐在台阶上,歪着脑袋等着她。看见青瓜走过来,阿水立即站起来生气地跺脚,用一种小女儿娇态的口吻似怒非怒地拉扯着青瓜的手臂,说,你早上怎么不等我?我等了你那么久,还进去找你,到学校迟到又被罚站,你怎么自己先走了啊?青瓜也只能嬉皮笑脸地赔礼道歉,说道,对不起,那时候快迟到了,我以为你先走了。说的时候看着阿水的眼睛一脸真诚的歉意。阿水说,我怎么会不等你自己先走呢。青瓜心中一动。
青瓜原来不知道自己是可以这么虚伪的人啊。这样的小孩,应该把她放到汹涌的人潮中,走散了吧。
4.讨厌你
“讨厌你”。
青瓜拿着半截的粉笔在学校破败的墙上重重地写下这几个字时,正是中午,热腾腾的阳光蒸腾起青草淡淡的香味,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如牛奶般浓稠。好像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堵墙,上面是诸如“XXX婊子”“XXX去死”之类的字眼,被人写写画画变成一片涂鸦,一层盖过一层,爬山虎在墙头耀武扬威,狗尾草被人踩踏,扭得东倒西歪。
青瓜想了想,再加上几个字,“阿水是婊子”。然后站起来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写的字,似乎又觉得不妥,把“阿水”那两个字划掉了。
正在涂着那两个字,阿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好久。青瓜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用身体挡住那一行字。
阿水凑过来,问,你在写什么呀?
青瓜装作镇定的样子说,我在找一种花,想拿来做标本。
“什么花?”
“就这个啊”青瓜慌忙地扯了身边的一朵白色的花。
阿水瞟了一眼,没有再问下去了。
“她不会看见了吧?”青瓜心里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走吧,老师说要大扫除呢。”
暮色开始四合,在吞噬楼宇之前,带来了一点抚慰的光,连晚霞也开始分泌出来。青瓜和阿水并肩走在夕阳的余晖中,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你知道铃兰的花语是什么吗?”阿水突然转过头问青瓜。
“什么铃兰?”
“就是你中午说要做标本的那种花呀?你不会不认识吧?”阿水盯着青瓜的眼睛,像是要窥探出什么秘密来。
青瓜才知道自己随手摘的花原来叫铃兰啊。心里有只丑陋的毛毛虫在不断侵蚀,青瓜选择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那铃兰的花语是什么?
“希腊神话中,风铃草被太阳神阿波罗热爱,嫉妒的西风便将圆盘扔向风铃草的头,流出来的鲜血溅在地面上,开出了风铃草的花朵,所以它的花语是,嫉妒。”说完,阿水微笑地看着青瓜。青瓜被这笑容看得有些心虚,赶紧扯开话题打哈哈过去了。
5.谄媚
青瓜的妈妈突然发了狂,就在青瓜说出要交一千块的夏令营费用时,整个走廊都听得到青瓜妈妈过于常人的怒吼声。
“就知道浪费我的钱!我们家哪还有什么钱让你去夏令营?夏令营有什么用,你能像阿水成绩那么好吗?败家子,养你有什么用?”
"可是其他同学都去。”
“你算是什么人,你跟别人比这个干嘛?”
这一阵阵怒吼,在这初夏的夜晚,伴随着鸟叫虫鸣,清脆得像一个鸡蛋被打碎在滚烫的油锅里,干净利落。不时有爱管闲事的邻居大妈大婶凑进半个身子来看个热闹。青瓜被这些如同机关枪扫射一样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看得窘迫,悄悄拉了妈妈的衣角,求她别再说了。
“早知道他们不会答应,干嘛自讨苦吃。”
哭了一夜的青瓜,眼睛跑肿着,她不知道该如何跟老师说自己去不了夏令营,该用什么借口才能显得不那么丢人。
到了教室里,青瓜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想着要不要逃课算了。阿水雀跃着从背后拍了拍青瓜的肩膀,青瓜愁眉苦脸地转过头,倒把阿水吓了一跳。阿水惊讶地问,怎么了?青瓜只好尴尬地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阿水眼睛滴溜溜地转,说,我叫我妈帮你交吧,我妈不会介意的。青瓜连忙摆手说,不要,去不了我就不去了呗。阿水若有所思地看着青瓜,你等着我。
青瓜没有想到阿水会去找老师说这件事。
阿水还是去找了老师说要帮青瓜交夏令营费用的事,老师对阿水热于助人的行为大加赞赏,并在课堂上表扬了阿水,她说,青瓜同学由于家庭条件不好,没办法交齐夏令营的费用,但是阿水同学一副热心肠,帮助青瓜同学解决了这个困难。大家都要向阿水学习。
青瓜看着老师笑盈盈的脸,每个人的目光都在看着她,又似乎听到了有人在窃窃地笑。那种声音如同夜深人静的夜晚,老鼠在耳边用它的牙齿磨着木头,刺耳得睡不着,打开灯一看又不见了踪影。青瓜看向阿水,阿水正微笑的看着她。青瓜看不出那种笑容是什么意思,有些意味深长,又有些莫名其妙。
“她是不是故意让我在大家面前出丑?”心里有个声音响起,青瓜只得把脸埋得很深,要从课桌里找出一把米来。
这里的月亮总是高高地挂在那些高耸的建筑物之上,月亮的另一侧,是永远不会被人看见的背面,仿佛是一个新的国度。
每次青瓜坐在家里这个简陋的阳台上,就会想起阿水家里宽敞的房间,那些漂亮的裙子,那些散发着光泽的家具,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彷徨的梦,醒来终是一场空。
青瓜父母决定阿水和阿水父母吃饭。每次阿水来青瓜家里都会带点小礼物,青瓜的父母更是对她赞不绝口。大人之间的一阵寒暄过后,就是吃饭的时候了。青瓜漫不经心地听着父母对阿水络绎不绝的赞美,像是要穷尽他们毕生的词汇。房间的灯是昏黄的,青瓜把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真是谢谢你们啦,没有你们的帮忙,青瓜肯定去不了。”青瓜妈妈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谄媚。
阿水注意到青瓜的情绪,拍了拍青瓜的手,凑近前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啊?
青瓜连忙挤出一副笑脸说,我怎么会不高兴,你帮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阿水这才松了口气,似乎是刻意又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真的不用介意,一千块钱也就是我妈买双鞋的钱。
“真讨厌你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被人喜爱的模样,糟糕阴郁懒散又不开朗的自己,无法强求别人对她产生勉强的好感。没有人喜爱弱小的丑陋的东西,就如同没有人喜爱破损的家具,蛛网的角落。”
“正如同大家都喜欢长得漂亮又健康开朗的,就像阿水。”
“其实如果自己不说话,也没人理睬吧。”
想着心里的某个人,便觉得饭菜是津津的蛛丝,它能与所有微笑的细节纠缠,触发最终流入身体内的便是窒息的毒液。
6.夏天
夏天终究是这样慢慢地走过来了,带着灼人的热度,也带着无数穿堂风,摇晃着不断变得深绿的叶子,连人的衣服也被吹得鼓鼓的,像是一只膨胀的猪。
夏令营被安排在另一个城市。青瓜和阿水很激动,因为这是她们第一次坐火车出行。
从黄昏到午后,火车咣当咣当。车厢里有很多乘客,看书或是玩手机,他们应当是对这一切都熟稔于心了吧。青瓜关注着窗外的景色,太阳还没有下山,山谷寂静如坟茔,夕阳将车厢的坐垫染成鲜红色。列车穿过极长的隧道,四周的景色令人恍惚。青瓜对这一切感觉诡异,却无法言说它的来源。暮色一直昏沉着,被它擦去轮廓的自己在玻璃窗上半天都看不清倒影。
整个班的同学还没有从这些事物带来的新鲜感中缓过来,就被老师催着去了指定的集合地点。等到安顿下来已经很晚了,大家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通过几天的相处,大家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拘谨,不同年级的同学也逐渐玩到一起了。青瓜和阿水认识了一个姐姐,比她们大两岁,长得也高,长长的手臂和腿,游在水里的时候像一条欢快的鱼。
当那个和阿水一样漂亮的女孩友好地伸出手来,青瓜都不敢正眼看她,总是觉得这些漂亮女孩身上带着一股傲气,让人不敢靠近。阿水看了一眼紧张的青瓜,非常自然地把手伸过去,保持标准的微笑,说,你好,我叫阿水。
“你好,我叫周林,秦老师叫我带你们熟悉一下环境。”周林抿着嘴角笑着说道。
“对不起啊,这是青瓜,她比较害羞。”阿水和周林相互看了一眼,忍不住偷偷笑起来。这一刻青瓜讨厌这么没出息的自己,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孩。
周林确实可以做好朋友,她有好朋友的一切优点,没多久她们就混得很熟了。
午后,周林带着她们去游泳。盛夏的天气,连知了也懒懒地躲在树荫里,地板上蒸腾起来的热气混合着汗水味消散在阳光里。青瓜第一次来游泳馆,看到在水里扑腾的大人和小孩,紧张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
周林拿了两件泳衣,一件唐老鸭图案的,有点老旧,一件全新的,看起来很正规的黑色泳衣,而后随手把那件新的泳衣递给了阿水,那件旧的理所当然地给了青瓜。
青瓜先把周林给她的唐老鸭泳衣穿上,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外面等她们。阿水穿着黑色的泳衣走到青瓜旁边时,青瓜才突然发现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不知何时有了匀称圆润的身材,如同玻璃橱窗里摆放的精致的娃娃。再看看自己,好像一直就是这么干瘪,像个漏气的气球。
周林很热情教青瓜如何游泳,青瓜在周林的指导下,渐渐能在水里闭气了。在呛了大口水之后,青瓜终于憋不住了,连忙把身子直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周林赶忙拿出毛巾帮青瓜擦脸,笑着说,慢慢来,等下我教你蛙泳哦。青瓜把脸上的水一抹,笑着说,好啊,我现在好像找到游泳的感觉了。
“我托着你的腰,然后你就沉到水里,先闭气,再慢慢滑动手脚,对,就像青蛙一样游。”周林一遍比划着手势一遍讲解。青瓜试了几次,感觉还不错,但在水里窒息的感觉还是让她敏感不已。她转过头对周林和阿水说,我想再试几次,要托住我哦。周林点点头。
青瓜在水里咕咚咕咚地冒着泡,试着把眼睛睁开,看到了许多白花花的大腿,像泡得发白的火腿肠,然后再按照周林说的张开手脚比划着,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了。刚想直起身子来,忽然放在腰间上的手放开了,失去力量,整个身子往水里浸下去。青瓜慌了,使劲地拍打,却更深地下沉,仿佛每个毛细血管都灌满了水,整个身子像铅块一样往下沉。她想喊,水却像洪水猛兽从嘴巴经过食道灌进了胃里。
青瓜以为自己快死了,下一秒却被一股力量提起来。青瓜用力抹了把脸,正对上周林嘴角诡异的笑:“好玩吗?要不要再来一次?”
“呵呵,真好玩啊。”青瓜傻笑着看向阿水,阿水却转过头躲开了青瓜的眼神,没有安慰,没有说话。
一瞬间落在深海的峭壁里,没有一丝光的地方。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这么信任你们。”
始终没有说出来。
可笑的年少的自尊心。
7.无数的风
青瓜无力地瘫坐在换衣间的地上,不知道怎么去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心里有一把火,无处燃烧。一抬眼,看到台子上一块漂亮的手表,青瓜觉得眼熟,好像是周林的手表。
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人看见,内心打着鼓,还是鬼使神差地慢慢拿走了那块手表。
青瓜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才能掩饰自己内心的焦躁,才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周林、阿水像往常一样相处。很奇怪的逻辑,但是很有用。
阿水换完衣服出来很平常地挽着青瓜的手臂,说到明天老师要带着大家去芳幽山游玩,下午还可以游泳呢。青瓜敷衍地笑着说,那很好啊。周林在一旁搭腔,冲青瓜得意地挑了挑眉,说,又可以游泳了。青瓜看着那张挑衅的脸,心里的恶毒一点一点散发出来,手却紧紧地按在装了那块手表的口袋,它就像一个地雷,似乎要是青瓜不按住它就会爆炸一样。
“真讨厌你们。”
女生宿舍的房间比较小。晚上大家都坐在自己床铺上叽叽喳喳闲聊,讨论着明天的外出活动。青瓜的心此刻完全不在明天的出行上,在确认把那块手表藏在柜子深处时并锁好柜子之后,才放心地拿着衣服准备去洗澡。
阿水凑过来疑惑地问,你洗个澡锁什么柜子啊?有什么宝物吗?青瓜手心冒着汗,连忙说,没有啦,一些女生用的东西而已。
青瓜有些烦躁地拿起毛巾走进卫生间洗澡。这个卫生间有四个隔间,青瓜走进去放下衣物,关上门,就听见门外传来女生切切索索的声音。
“听说小可的手表被偷了,就今天下午在游泳馆。”
“谁的手脚这么不干净?都偷到学校来了。”
“今天下午吗?我倒是看见一个穿唐老鸭泳衣的人鬼鬼祟祟拿了一块手表。”
“那个人呀,是不是总是苦着一张脸?”
“这种人?不如我们整整她。”
“好啊,明天是个好机会。”
......
青瓜瑟瑟发抖地坐在马桶上,手里捏着那件可笑的唐老鸭泳衣。
不可以活出真正的自我,真正的青瓜是个丑陋干瘪,甚至未成形的怪物。只有包裹在她之外的、成千上万的,因为日积月累早已板结了的心,成了壳,能够包容怪物的壳。
等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青瓜才托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离开卫生间。被两个性格割据着,它们仿佛拥有这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也不能做到的均分。它们偶尔和平相处,水面上端稳一根黑色的木块,偶尔批次追逐,于是搅起浑浊旋涡。
青瓜一步一步走向阿水,短短几米的路却亦步亦趋。阿水还嘲笑她,你洗个澡怎么洗了那么长时间?青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能不能和她换一下泳衣,不想穿这么幼稚的泳衣了。说完这句话青瓜底气不足地看着阿水。阿水无所谓地笑笑,好啊,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第二天的游玩,青瓜全程都心不在焉,好像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判决,又煎熬又焦躁。
到了下午时分,天气变得炎热,同学们纷纷换上泳衣扑通扑通跳进山谷的溪流里泡着。老师在一旁喊着:“同学们不要跑远了,只可以在这个范围内活动啊!”大家嬉笑着,水花四溅。青瓜忐忑地站在河边上,看着那群女生涌上去邀请阿水去玩,几个女生拉扯着她的手臂,阿水看了青瓜一眼,朝她招了招手。青瓜摆摆手说,有点不舒服,你先去玩吧。
山谷里的清幽也阻挡不了这盛夏的气息,这里充满着年轻的笑脸,蓬勃的朝气,年少的心,因为无知而无畏。几个女生把阿水围在中间,青瓜看不到她,只看到那只唐老鸭滑稽地笑。女生们开始把水踢得噼啪响,大声地笑着。青瓜似乎听到了阿水的呼喊声,又似乎没有。
午后炽热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的缝隙透进来,在河岸的沙滩上留下斑驳的倒影,温润的绿叶似乎可以看到跳动的脉搏。不远处是女生的嬉笑声,一切看起来和谐而美好。
这次却像是是凝聚了全身的血液,画面开始渐渐模糊。
女生终于安静下来。
然后又惊慌失措地散开。
阿水的头发像水草一样在浑浊的水里摇晃,她的泳衣被水浸得发胀,像面包上稀松的孔。
昼还没睡,有噩梦,却没有魇。
在梦的尽头有等待着微笑的独角兽。
模糊的风突然吹过来,吹红了眼睛。
终于痛哭出声。
那个黑色的怪物的自己,你还好吧?
你小声地说着
我们不要走散了
扭住了我衣服的下摆
仿佛那时的静默会一直持续下去一般
在那片夏空之下
梅雨期夜晚的黑暗已经过去
对你的依恋
奔走过来
已经回不去了
时间连带着夜色
将曾与你一起看过的天空
染上了暗色
隐葬在明天之前
呐你还在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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