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中学的地方有一条小街,街旁列着众多的小饭馆。
我经常去最前头的一家,那儿的菜最实惠。
至今每逢约出同学,此店仍是首选。通常,小饭馆由夫妻或其亲戚经营,这家店当然不例外。
店里有个小女孩,上小学,机灵古怪,懂事。父母工作时,她就找其他店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从不添麻烦。挨着此店的是一家小面馆。经营面馆的夫妻三十岁左右,是两个孩子的家长。他们经营的这家店有许多个年头了,我常常去这儿吃饭。阴暗的屋子里横着六张不起眼的餐桌,杂物脏物堆在潮湿的角落。角落里拴着一只灰猫,病恹恹的。两面吊着的风扇摇摇欲坠,旋转时,吹得蛛网也东倒西歪。墙面藏污纳垢,仿佛一块吸足了油的臭烘烘的海绵。
屋里的老太太常常坐在板凳上,有时择菜,有时去里屋看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老太太是孩子的奶奶。她有时与客人们闲聊,从闲聊中我得知,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北京工作,不常回家;二儿子,也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她来是帮忙照看孩子,做些杂货的。中午时,附近的建筑工人以及学生挤满了房间。一时间,吵嚷声、孩儿的哭声、老太太的安抚声、猫叫、狗叫、酒味、汗味、饭香、热气,乱哄哄地混成一锅粥。夫妻俩忙得不可开交,很长时间迟迟不给我上面。我有些不高兴,出去催。“什么时候好。”我喊道。“马上就好,再等一会儿。”妇女说。店门口摆着一枚煤气灶,上面架着两口锅。男人的话很少,他手持锅铲,熟练且迅速地忙活着,背心早已湿漉漉。炒面一粘上油锅,噼噼啪啪地叫。他的妻子,在另一旁煮着冷面和板面。她和客人们一样,都焦急地等待着。
第一次来这条街是在初三暑假。母亲带我去学校报道,中午就在这家面馆吃的一顿。我母亲八成爱上了这家店的“免费汤”。所谓的“免费汤”,就是在火炉子上架一口大锅,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扁豆糊,咕咕冒着泡,谁愿意喝就随手盛一碗,分文不取。一般在附近干活的工人喝得最多,有的能喝三四大碗。我在家整天喝这个,简直喝腻了。我想这有什么好喝的,我母亲却不这么想,那天她一口气喝了两大碗。母亲在家做饭时,常常说:“这一盘菜要是放到饭店里都得二三十呢。”下冷面时她也这样说,意思是饭店的菜实在贵,不划算。
店主人家的大女儿长得实在清秀。她还在上幼儿园,时常哭闹。她哭闹时,男人不吱声,专心工作,妇女有些不耐烦。开始还哄她逗她,如果不行就抱着她,实在不行就干脆吓唬或者不理不睬。尤其是屋里坐满了客人的时候。
妇女的身体变了形,不再婀娜苗条。脸色蜡黄,显得憔悴,头发乱蓬蓬地捆着,手上粗糙布满难看的裂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仿佛隔了几十年的人。有时我坐在店里,呆呆地想:她没嫁人时该是什么样?少女时是什么样?孩提时又是什么样?总之,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想到这儿,我的心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曾经的她一定是美的。但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如今的美。现在,她是一位母亲,是一位为了家庭与生活而忙碌奔波、甘愿牺牲自我的母亲。
角落里的猫吃吃地叫着,它的脖子上死系着一根麻绳,面前摆着两碗碟,一碟盛着黏馍馍,一碟添着凉水。
我真想把那只猫买下来,放了。
一次,小女孩又哭闹,客人们有些不耐烦,妇女赶紧过来。可这一次闹得很厉害,任凭妇女如何哄如何抱都没用。最后,她朝小女孩的头上“啪”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老太太赶紧把女孩领到里屋,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客人们匆匆吃过饭,走光了。妇女叹了口气,大概叹她命苦,或者不如意。趁她去厨房刷碗的空当儿,我忍不住上前,书生似的口吻,用科学心理学教育学的知识,质问道:
“小孩尽量别打,对她影响不好。”
“她又哭又闹,不打不行,”妇女停下手中的活,显出刚才的气愤模样,“我忙得要死,你看她,还添乱,屋里又有客人,我能怎么办?”
“我明白,我明白,但是再忙也要抽一天空陪陪女儿。别只专心工作,赚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孩子嘛……”
妇女对我笑了笑,汗从她的两颊缓缓地流到耳边,聚到下颌,凝成一颗颗晶莹通透的小水珠。
我忽而想起她是一位母亲,这样的道理她不会不懂的。我居然在教训一位母亲。那时还自鸣得意,自以为多了不起。
现在想想,这大概是我说过的极愚蠢的一番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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