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3月,为支援“备战备荒”的三线建设,我到了太行山区的涉县,成了县战备团二连一名“战士”,驻地在涉县城北七里的北岗村,被安置在村里一户江姓人家。
北岗村东倚凤凰山,西临邯涉公路,村西口是一座石券门,进了石劵门是一条深沟,算作村子的街道,两旁的土崖上是两列民宅。那户江姓人家就住在沟南。
背着行李,进得江家街门,第一眼就看出,这户人家院落很阔绰:街门楼青瓦覆盖,两扇大门厚实,油着黑油漆,上房是一座带有抱厦的大瓦房,东丶西两厢房虽不是瓦房,但青砖基座上是粉白的墙皮,院中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甬道,整个院落整洁有序。这在太行深山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放下行李,站在院中徘徊,心中还想,这个住处安排得不错,比我在故乡县城的宅子好了许多!
我住在东厢房。屋内北间是一盘砖炕,炕沿外侧是一个半隔断,隔断两边木板上,用黑字写着“朱子治家格言”,这在小山村人家中十分罕见,于是断定,房东绝不是普通百姓人家。
一、
接待我们这些战备团“战士”的是一位老太太,说她老,顶多也只有五十多岁,她腰间束着蓝地白花的土布围裙,一身整洁的皂布衣衫,踮着一双小脚笑容可掬地迎了过来,说“大老远地来到山里,你们用啥,只要家里有的,跟我说,不用客气!”老太太农妇打扮,却透着修养,白晰的面容,一双凤眼,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风韵。
第一天临近中午时,三位青年男子扛着镢头相继走入家门。老太太告诉我们,这是她的三个儿子,老大三十出头,老二二十三四岁,老三十八九岁。三个小伙子,个个长得面貌清秀,全是高挑的身材。这让我又是一奇:三位山村小伙,都是文质彬彬,端庄雅致。
住下来慢慢得知,这户江姓人家是解放前的地主,地主老爷子在前些年已过世,房东老太太是老爷子的姨太太,家中三个小伙子为这个老太太所生,由于地主成份,原本在县城中学教书的大儿子丟了教员的职位,回乡务农。二儿子高中毕业,也回乡当了农民,老三上完初中就回了乡。
令我又一奇的是,不下田务农的时间,那位地主姨太太的大儿子,本来就文静,却穿上一袭灰布长衫,其打扮,倒像是民国年间的教书先生,虽一口涉县方言,但说起话来,落落大方,他因出身问题,三十多岁了尚无婚配,老二、老三更是如此。一个偌大院子里,一位老太太,三个大小伙子三个光棍,不免有些冷落。
二、
北岗村西有一条河,是从涉县城北龙山东侧山下向东北流过来的。这条小河,平时是一条山涧小溪,到了雨季就成了一条水流汹涌的河流。两岸青山夹着一个溪流,风光十分秀丽。
一个夏日,团里派我们六个人到县城拉粮食给伙房,回程路上,推着独轮车从浅浅的溪流中前行,同伴中忽然惊叫:“水里有鲶鱼!”仔细看去,一条又一条黄黄的鲶鱼,在溪流的鹅卵石上跳跃着游去,遂停下运粮车,分头抓鱼,不长时间,大家就抓到二、三十条半尺多长的鲶鱼,于是撅下溪旁的粘柳,用枝条穿成串,带回驻地。
怎么把鲶鱼做熟?大家想到了房东。老太太说,我家有锅、有柴灶,还有食油与盐、花椒,你们拿去尽管用!油是涉县特产核桃油,花椒是涉县特产十里香“大红袍”,不长时间,半铁锅鲶局炖熟,香味扑鼻。我们一致想到,用的是房东的锅灶、食油与花椒,便用一只粗瓷大碗满满盛了一碗送给房东老太太,她却婉然相拒,说“我们当地人不吃鱼”,原来当地民俗不吃鱼丶不杀生,她说“鱼是神,我们不吃,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们只好端了回去。
麦收时节,战备团的“战士”帮老乡收割小麦,在山坡麦田逮住一只硕大的山鸡,还是用的房东的锅灶与核桃油和花椒,炖熟后送给房东的长子,那位文质彬彬的曾经的教员再三推辞,说“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我们中一位善于语言表达者告诉他,我们不时打扰你们,又用你们的炉灶和油,过意不去,才表达一点心意,他才收下,脸上的表情是一色的难为情。
那个岁月,当地农民生活十分艰苦,有“糠菜半年粮”之说,而我们战备团每人每月40多斤的粮食定量,有时吃不完,就送些窝头丶米饭丶馒头给房东,时间长了,彼此相处熟络了,他们也就接受了。
这年8月,战备工程主体完成,我们也将返乡,临别时,房东老太太与她的三个儿子,送给我们每人一袋核桃、一袋花椒、一包柿饼面,一直送我们到回乡的卡车旁才依依惜别。
三、
我的另一家房东叫李有为,是文革前邯郸地区农业局一位科长,文革中因家庭成份是地主而被遣送回乡。这位房东40多岁,有一位美丽的妻子与一位20岁上下的美丽女儿。
房东大叔李有为,头顶微秃,身材高瘦,温文尔雅,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这时我已是战备团二连文书,连部就设在李家西厢房。
连部很简陋,仅有两张木床,一张桌子,李有为送来两把椅子,一个脸盆架。为了应付上级检查,我去找李大叔,请他写几幅毛主席语录,他欣然答应。傍晚时分,他把两幅装帧好的竖幅语录送过来,我把它挂在墙上,顿时连部精神了很多!
用了他的宣纸,还给装裱好,还费了他半天功夫,很是过意不去,再三向他表示感谢,他连连说,这不算个啥,生平就喜欢写字,很高兴送给你们,一脸真情。
房东大婶是山村很少有的文化女子,待人和蔼真诚。她知道我是一名知青,跟民工队伍到涉县,远离父母家乡,过一段时间就问我要需要涮洗的衣衫,要给我拆洗被褥,就像母亲待我。
房东夫妇只有一个女儿,长得极其妩媚,他们夫妇二人让她喊我“叔叔”,每次遇到我,喊一声“叔叔”就红了脸,一看就是一位小家碧玉。这姑娘与她的母亲一起为我洗衣服,让我感激不尽。
北岗人喜欢在院子里种上两棵海棠树,仲春时节,海棠花开了满树,粉粉白白的海棠花在温暖的春风里郁郁丛丛,招引了几只蜜蜂萦绕其间,满眼明媚,成了一道农家小院里的风景。那几天从山上收工回来,我总喜欢站在海棠树下,欣赏花儿。但我更羡慕这农家小院里的一家人,虽然男主人从城里遣返回乡,但宁静的小院,宁静小院里的一家三口,恬静平淡中依然从容,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花开两天后,偶感风寒,发烧39度6,连部指导员与施工员上山施工去了,我一人孤苦伶仃地躺在床上。李有为夫妇见我一天未出房门,就到屋中探视我,知我发烧,李婶烧好红糖姜水,李叔扶我坐起,亲自端着红糖姜水让我喝下去,也许是精神作用,喝完水,我竟感觉高烧退去,下了床,与李叔坐在海棠树下,聊起邯郸与涉县的风景名胜,看我精神好了许多,李叔脸上也露出喜色。
多少年后,我还记起那段时光,一中一青两个人,坐在弥漫着花香的海棠树下,互相倾听着对方的话语,外面的时空仿佛定格于那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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