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蝉声满夕阳,
白头相送倍相伤。
老嗟去日光阴促,
病觉今年昼夜长。
——【唐】 元稹《送卢戡》
01
老树有老树的红艳。
譬如那弯曲的树根、耸直向上的参天树干,年长日久里,看不清年轮和凹凸不平的老树皮。火红茂密的叶子充分舒展,一片挤一片。造物主手执画笔,一叶一叶层层渲染,将浅蓝色的天空为底色,群山为烘托,点染的团团红树,竟也可以十分妖娆。
平时在高速公路上,被忽略的常常是车窗外旖旎的景色。今天看到窗外的“雪山”,眼前竟然晃晃悠悠地浮现出秋天般的“老景色”来。
付丰丰今天起得早,坐上温暖的大巴车,精神有些恍惚。
车窗外偶尔还能见到天空里飘着雪丝,随着风歪歪斜斜的落下来,像不经事的少年,刚开始拿起毛笔写字,说哪哪不稳,还不知道怎么把毛笔拿得正、黑色的线条如何写得直。
前几天的这场冬雪来得极为迅猛,像岁月那把锋利无比的刀,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高速口关闭了不准通行。大巴车只能沿着国道蜿蜒而行,走走停停。越往北,国道的两边,时不时能看见被大雪压倒的树枝,偃倾的庄稼。
02
文飞飞妈妈、付丰丰的丈母娘,一脸的福相,如今已经是杖朝之年,大半辈子都在男人的呵护下,过着衣食无忧、耍小脾气、喜欢被惯着的生活,喜怒哀乐都写到脸上。俗话说“三岁看到老"。现在同样能倒看回去,透明清晰地看见懵懂天真的少女模样。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飞飞妈算是嫁对了郎。现在人民币上的伟人,写就一篇新闻稿举世闻名,百万雄师横渡长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气势如虹。时为炮兵大尉的飞飞爸,到地方后,自然受到功臣般欢迎。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飞飞妈。
飞飞妈大半辈子蓄一头短发,有着那个时代朴素少女的综合特点,见到粗通文墨、英武帅气的军官,虽然相差八岁,仍旧眉开眼笑、荡皱心中一池春水。飞飞爸看中一点,是她妈手绢洗得特别干净,觉得“很能当家”。
结果是错觉,一个完全相反的第一印象。
男人们常常自以为是,武断得竟把以貌取人当做看穿一切女人的一门学问,所有理性可辨的现象被掩盖起来,结果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一辈子。而有的男人也愿意为这虚幻的第一印象,付出一生的宠爱。譬如飞飞爸爸。
03
飞爸參加了解放战争,"渡江战役"后,部队驻守舟山。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飞爸月工资已接近一百元,悉数交由飞妈打理。飞妈自从随军以后,辞掉了国营企业上班的工作,这辈子的职业除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娃,就是持家打算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是飞飞爸作出的第二个昏庸的决定。飞妈除了比较会善待自己,乏善可陈。没有文化,好吃懒做,不会与人打交道,很少有朋友。即使在家里,与老伴交流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时常辞不达意、误会连连。连个普通话也不会说,夹杂着每到一地的方言俚语,只有家里人听多了才明白这一句话里头掺杂了几种方言,象一盘青菜里搁了料酒、酱油、食盐、孜然和米醋,听上去有些猥琐。
见过家庭妇女不会过生活的,没有见过飞妈这么不会持家理财的。每月98元的高工资,没有多少积余存款;房子住的是公房;几十年只烧几样了无新意的菜肴,自然花不了几个钱。那么,钱都到哪儿去了呢?
有时,飞飞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数落父亲:爸爸,你什么眼光,怎么会选了妈妈这么个笨女人做老婆呢?眼镜片后面的慈祥双眸,顿时慢慢狡黠起来:人家不是会洗手绢吗?
04
飞飞爸已经去世17年。如果父亲健在,离休工资每月肯定超过一万元。这家唯一的女儿,常常为父亲的离世黯然神伤。
没有了老伴,飞飞妈也几乎没有了生活来源,成了"困难户",每月几百元离休干部遗孀抚恤金,加上前些年大儿子为她办理的养老保险,每月到手的仅仅只有1500元。
而即便如此,十多年里,不知是因为仅排遣孤独还是消遣上瘾,飞飞妈节衣缩食,每天去"老年亭"打麻将。
“老年亭"不是四条大木柱子撑住黛瓦飞檐的亭子,四面透风、中间摆放石桌石凳,以供旅人歇息。
听到"老年亭"三个学,开始容易让人想起那首名詩: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常常想见诗人停车之处,应有个红亭子,大红木柱子上应有一幅七言对联,一个亭名,与红枫晚霞交相辉映,那画面,是人、景、情的交融。
不过,想象中诗意的"老年亭",实为更加诗情画意的"廊桥"。
网络图片往事越千年,在廊桥这样世界级文化遗产里演绎的生活,也不都是刀光剑影爱恨情仇,总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鸡零狗碎,丢弃在时光的黑洞里。
05
"小赌怡情",打麻将几乎变成飞妈生活的全部。
飞飞妈打麻将十赌九输,不象飞飞十赌九贏。飞飞打牌不喜欢背后站着人。如果背后站着人,飞飞会故意摸一手"花牌“:抓来随意摆放,不作整理,但已了然在胸。要打要碰要杠,信手拈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看牌的人还没看明白是什么牌,人家已经看清另外三人意图,主动出击,自摸胡倒。
打麻将另一个重要"技巧"是计算"台数",表示输赢数量。一般象飞飞那样才能算得又快又准,要是换了飞妈,肯定得等别人算计好告诉她输了多少"台"。
飞飞妈也自然属于"看牌人"的级别。只关注自己手上有什么牌,另三家是否故意联合起来“坑"飞妈,她也反正不知道。除了运气特别好的极少次数赢牌,那肯定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的仅有几次。飞妈每个月把"口粮饭钱“也输了进去,每月千儿八百的,都进了别人的口袋。
那些老"麻友",常常安抚飞妈:你打牌水平其实很高,只是"手气"总差一点。
飞妈觉得这说得太对了,于是有了屡败屡战的动力。
后来飞飞连哄带骗套母亲的话,才知道,十数年里,飞妈每年得输掉1万多元赌资。
06
飞飞妈要离开廊桥离开"麻友",竟然有些依依不舍。不是因为这“最后"的"公房"已是多年危房急需拆建,飞妈断不肯离开这个本可以让麻将赌资"返本"的老年亭。
老年人养老,有几种方式。一种是挨个在儿子家住,多则半载一季度,少则一到两个月。直到老人住得不自在,儿子儿媳的生活彻底被打乱,甚至家庭关系岌岌可危,才“瘟神"般送到下一个儿子那里去,不象赡养倒象送走了个烫手的山芋。
如今不少父母在健康的数年间,一般会给儿子们打算一人一套房。一到周末,每个儿子一家人,手里拎着杂货细软,说是尽孝,也算是团圆地过一天。只是老父老母得提前张罗一天,苦是苦点,但总说还是热闹,累并快乐。这样挺有仪式感的家庭聚会,某种意义上也不是养老,但仍有老人喜欢。
如果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也甭想着住进儿子家。生活习惯不一样,儿媳终归还是“外人",不用十天半月,"养儿防老"的想法就被彻底颠覆。
如果有幸生养女儿,那么到女儿身边去,不失为养老首选。一来闺女贴心,二来女婿相对不会象儿媳那般计较。一段时间应该容易相安无事。
飞妈想都不想就来到了女儿身边。飞飞为妈妈租了一套小房子,比原来的"公房"要干净些,生活更方便。
安顿好了,飞妈就不止一次对飞飞说:丰丰真的对老人好,好人有好报。
为什么不愿意去大儿子那呢?难道有华姐(飞飞对大嫂的称呼)对你不好?
不是不好,是吃点东西不自由,多吃点也不行!
那不是关心你的健康吗?
我也说不出哪不好,反正不自由。
07
飞妈对自己的身体十分小心。每天吃半个苹果就绝不吃完整个;初一、十五坚持吃素,不沾荤腥几十年;医生说不要吃腌制的食物她坚决不吃。
有时飞飞就十分烦她:你懂得为什么要吃素吗?
"不知道,很多朋友都这样做!"
"一群伪教徒!"飞飞明知道母亲听不懂,仍然忿忿不平。丰丰见她郁闷上了,就安慰道:
"这样多好,八十岁的老人,无病无痛,只是血压略高点,还能照顾好自己,不给你抓狂添乱,就是全家福气。"
飞飞说,道理我懂,但有时就看不惯她和她朋友的那些作派。
过了没几个月,一件事打破了生活的平静。
事故源于平地里一个趔趄。
飞妈给自己规定,每看完一小时电视,要站起来走一走,要不喝口茶,要不下楼去买几样小菜回来烧着吃。
老人八十一岁,在女儿的反复‘’教导‘’下,学会了按电梯,这很让自己兴奋了一阵子。
飞飞为母亲租好的房子在七楼。如果一楼买好菜,要上电梯,抬头看见红色的数字是18,她就计算开了:‘’18-7‘’,这个简单,“离我住的地方还有11层",我得让电梯先下来,就按一下向下的箭头。电梯果然听话,乖乖地下来了,好象懂得老人心思。
飞妈轻轻地走入电梯,不一会,电梯下到了地下室停车场,显示的是“-1‘’,这下老人彻底搞懵了,‘’-1‘’是哪里?正在狐疑间,又到了一楼,进来一个楼道清洁工,问她:
奶奶你上几楼?
老人心思似乎还在那个‘’减1‘’里:好好的楼好好的电梯,为什么还要‘’减‘’那么一下?
嘴里又忙不迭地回应年轻女人:7,是七楼。
出了七层电梯门,飞妈却还在想着那个“-1‘’,象是试图解开一道疑难的‘’奥数题‘’;进门换鞋时,被半寸高底的棉拖鞋别了一下,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右手剧烈的疼痛,让老人立刻抽泣成声。不一会,右手腕肿成面包状。老人慌了,连滚带爬靠近手机,左手艰难地按着‘’老人‘’机的数字键,给飞飞打出一个泣不成声的电话。
送医院一检查,右手粉碎性骨折。问医生,为什么摔倒时,右手只在木地板上支撑一下,就会骨折?
医生说,女人绝经后,骨质呈断崖式疏松。老人已八十多岁,摔一成这样,非常正常。还有的老人站在马路边,只看见汽车开来,好象要撞到自己,本能躲避一下,就已经断了腰椎。
拉伸归位、打上石膏,练习用左手吃东西,生活又似乎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08
接连数天的雨雪,冬日的太阳也终于发出明亮了的光彩。
冬日雨雪后的明媚阳光,象女人感到腰部可以扣得上钮扣,欣喜若狂。
丰丰姐姐把妈妈躺在担架车上的微信图片发给他时,电话就跟着打过来,说妈妈已经摔伤右手,在骨伤医院了。
付丰丰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赶往地铁站,坐上了长途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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