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魃

旱魃

即便有一天，我的身体不得不以你为食，可我的心哦，却还是那般爱着你。。

山雨渐渐停了，一浪又一浪的竹林，卷起了绿色的海啸，遮天蔽日，势不可挡地，吞没了走兽虫豸。飞禽惊散而起，凄厉厉的嘶鸣穿透了万重山。

可我醒来的时候，内心却无半点波澜。

崖壁上渗进的水，几乎要没过我的鼻息。我瞥见洞口明晃晃的火苗，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在冀州之野，我看到的那个烈火焚身的她，我的瞳孔被惊愕无限放大，我无法面对，皮包瘦骨，面目惨白的她；她赤裸着身体，没有一根头发，尖叫着，咆哮着。。

你来了吗？

我探身出去，迎着一阵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浪，噤若寒蝉，欲言又止。洞外已是一片火海，适才汇聚的汹涌山涛，蒸腾起一层又一层浓重的雾。。

我什么都看不到，炙烤带来的焦躁加重了恐惧。拧身想要躲回山洞的瞬间，一只异常冰冷的手却搭上了我的肩膀。

你，就那么怕吗？

她幽幽地说着，自顾自低着头，把垂到腰际的头发卷在食指上，又漫不经心地放开，最后一脸苦笑地望着我。。

“应龙，几百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畏首畏尾的啊。“

不怕？怎么不怕？哪次不是差点被你烤熟了。。

我收拾起已然烧焦的斗笠，没好气的回答。迎着她那无辜的眼神，我忽然又有一种错觉，仿佛是她，真的回来了。。

我怔怔的盯着她紫色的眼睛，那么温柔的眸子啊，清澈，却不见底。

我就看见她，披着青色的凤羽，开心地笑着朝我跑过来，我张开了怀抱，却一把扑了个空。回过身时，她已经漂浮在汹涌的黄泉海里，嘴角渗着血，含着笑，却一动不动的，没了生息。忽然，一个浪头拍过来，卷走了她的躯体，我急冲冲跳进去，冷冰冰的水一下子涌进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在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她正安安静静地梳着辫子。

怎么？又出现幻觉了？是不是又把我当成她了？

我半躺着身子，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说，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她忽然停下了梳妆，转过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你。。比上次漂亮。。

哦。。

她扬起的嘴角又渐渐收回，冷冰冰的回了一声。

这是人世间最好的躯体了，这百年光阴里，除了在找你，，我就挑中了她。

你还要寻我做什么？我只想在这山泽里永远梦下去。接过她递来的水壶，我又像是被触及了伤口，恨恨地叹到。

羊皮的水壶里是微甜细润的蜂蜜，虎饮的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她却咯咯笑的如银铃，手捂着嘴，前俯后仰像极了人间的少女。

应龙，你老了。

是啊，是我们活的太久了。。

你还想着回去吗？她忽然抬起头，怅然地望着天空，皎洁的月光洒在如瀑的长发里。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一池一池璀璨的星星，洒在无边际的天幕上。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她？从来也没变过？她突然从沉寂中醒来，沙哑着嗓子问我。

女魃，她有什么好的？她现在不过是黄泉海里的一具尸体！见我沉默半晌，她忽然发作，抓起手边的水壶，作势朝我砸来。

我本能地抬手护住额头，却偷偷看见，她慢慢平静下来，潮红的脸蛋越来越白，最后没有一丝血色。

你就真的这么怕我吗？

就因为我是食龙的犼？

。。。

那是一只食龙的犼。。

在我被黄帝囚禁的第三百年，披着狐裘的女魃，一边给我递温好的酒，一边压着嗓子对我说。

我哈哈笑出声来，反正要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鬼地方，被吃了有何妨？

不。。女魃急忙堵住我的嘴，偷偷扫了一眼被钉在石墙中的伤横累累的躯体，带着哭腔说，相信我，父亲他很快就会放你出来的。。

我在百无聊赖的黑暗里等待她的到来，后来这就成了唯一的希冀。

在更多的漫长的时光里，我开始对着墙壁自说自话。。

我看见了伤痕累累的她，食龙的犼，赤裸着身体，仰着头一言不发。

蚩尤陈兵涿鹿的时候，黄帝的使者也终于打开了玄铁的铸链，我回身望向黑魆魆的内洞墙壁，她依旧微微仰着头，再无任何表情。

我看向晃眼到晕眩的洞口，一瘸一拐地踱步前行，断角的麒麟，他说，女魃永远不会等着我了。。

我在冀州之野，唤雨，整个平原一片汪洋。

身高七十二丈的蚩尤，挡在蝼蚁般的士卒身前，风伯策起吹枯拉朽的狂风，滔天的浪就迎着我的脸扑过来。

我转过脸去，我看见面如死灰的黄帝，他和我一样闭上了眼睛。

一阵一阵热浪逼得我无处可躲，对面的蚩尤军传来惊天动地的凄惨的哀嚎，黑压压的士兵恐怖的扭曲的脸，转瞬间就化为灰烬。

我就看见温柔可人的女魃，她的头发慢慢脱落，她干瘪的满是火焰的身体不停地扭曲着，所到之处别无活物。

她痛苦着尖叫着朝我走来，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她的父亲，无比慌张地看着怪物一样的女儿，疯了一样地朝我喊，快杀了她，我女儿已经死了，她是犼的傀儡！

我惊恐地看着她，那双深邃苍老的眼睛，正是墙壁里那淡漠的神光。

我举起寒光闪闪的剑，也看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穿过剑首到我紧握的柄，无力地跪到我的面前。

。。。

你是不是又想起她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怪我吗？

她托着下巴，看着远处，一字一字地漫不经心的吐露着。

她是个好姑娘，我占了她的身体，却一时控制不了她的意识。。

那样的痛苦，为了那样的父亲。。哎。。

不是这样的。我打断她的呢喃。

杀死她的是我。。是我。。

应龙，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你，帮我找到天下所有的龙，等我吃光他们的那天，就把她还给你。

你，知不知道啊，你是那最后一条龙。。

我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我身旁气息微弱。

我看见女魃她，远远地，从黄泉海款款而来。

他们都说你是食龙的犼。

其实你早就醒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