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旱魃

作者: 谢明朗 | 来源:发表于2018-01-29 20:17 被阅读1382次

1.

  「魃,旱鬼也。」穆家师爷吐出四个灼热的字,挣动了片刻便魂归西天。一股淡灰色的烟从尸体嘴里升腾,逐渐凝固在透过纸窗薄光中。

   穆国忠捧着师爷的脑袋,那是个不规则的干瘪头颅,没有多少重量,皮肉发酱,仿佛人前脚刚死,后脚这么多年的时间就覆盖在了这幅躯体上。

  尔家大奶奶和丫头们一人端着一个碗站在他身后,黄家的叔爷,穆家的佣人,泰府的三五长工都凑在堂屋门口,他们都清楚的见穆国忠的双手不可抑制的发着抖。

  「穆村长,师爷怎么说道?」尔家大奶奶上前小心翼翼的问。穆国忠没有搭理,他把手里枯瘦的头颅慢慢放到了床上,空气里四处都冒着热乎的死人味儿。

  「魃,」他的声音犹如落了一层灰尘,「旱鬼也。」

  尔家大奶奶大骇,她的丫头们一下把脸别向了阴影里,长工和佣人也窃窃私语起来。老鼠一样的低语声惊扰了穆国忠,他站起身,踱到桌子处,将烟卷塞进嘴里。只有黄家叔爷摔了手里的破杯子,仓皇的逃了出去。

  院子里,来穆家打水的人静了,都盯着那间让叔爷屁滚尿流的堂屋,他的声音号丧般的呼喊着。荒原上龟裂的光线在缓缓收缩。他们看见尔家大奶奶领丫头们迈着碎步,端着空碗匆匆从中退出,她们像这里被风干的鹭鸟一样,缩着身子很快消失了,紧接着门口的佣人们也缩成一团,佝着身子退到一边。从黑洞洞的堂屋里只显现出一张苍白的脸,但他的脸也只是一闪而过。

  穆国忠站在一片黑暗里,只有嘴里的烟头闪烁着火星。他使劲吸了一口烟,那口烟在肺里转了一圈,从他的七窍里缓缓冒了出来,拂散了那股死人的灰烟。

2.

  天下大旱。

  清北口村饿殍遍地。

  尔家二爷呻吟一声,从二姨太的身上翻了下来。干燥的空气被摩擦的更加炎热。尔东西的老脸上结了一层细汗。二姨太抖抖屁股,坐在炕檐儿上编辫子。

「三年不下雨,」尔东西瘫在土灰色的炕上,朝二姨太扔着笤帚疙瘩「不去找老穆换水,还戳在这里干嘛?银饼子可没少给他一个!」

「穆村长说,他不要银子…」二姨太别过身,抽搭着嘴皮子,「他要鸡蛋。」

「鸡蛋?」尔东西从炕上弹起身,眼神在屋里寻觅一圈,「鸡都旱死了,我上哪儿去给他送鸡蛋?」

「没鸡蛋也行,那您得去一趟。」二姨太套上裤子,四处找褂子。

  「我去能干嘛,叫我去下蛋?」尔东西嘬着牙花问。

  「是穆村长亲自吩咐大奶奶这么传话儿的。」二姨太系上衣褂的盘扣,留下这句话便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只剩下还没回过味儿的尔东西。

3.

  尔东西伏在地上的,一刻也不敢把头抬起来。他听见身后的几个长工正在一边求饶一边磕头。面前的人毫无动静,他的影子像一团黑潮覆盖在尔家二爷的后脊梁上。

「老穆..穆当家!穆村长!」尔东西抖着嗓子,身如糠筛,「可别叫我带人去!我这年纪,还有两房太太,五个娃娃养活!这活儿还是让长工们领去吧!」

  话音未落,几个长工更是如筛糠的网子抖个不停。

「呿!你有什么可怕的?」穆国忠神色阴沉,弯腰揪住尔东西的脖领子。

「那…那旱魃可是个啥东西?」尔东西面色涨的通红,挑着眉毛问。

「啥东西?尔东西!」穆国忠瞠目,把他向地上一贯。「你又是个啥东西?」

尔东西抖抖索索立刻在穆国忠的脚下趴好,头要压到裤裆里去。他假装啜泣了几下,又恢复到一开始的鸦雀无声。

  「那你二姨太送来的的银饼子…」片刻,苍老的声音传来。

尔东西颤了一下,这回是真的连骨头缝都在跟着颤抖,他缩缩手,又缩缩肩膀,眼神萎缩的只剩下一口井的形状。

  穆国忠踩着桌子,从堂屋的匾额后面取出一个布包,抖开碎布头,里面是2张绣了黑的银饼。

  尔东西不敢抬头,只抬着一双眼睛看那银饼,满嘴告饶,「老穆,不能退!不能退!」他把穆国忠连同他的手都一股脑儿推了回去。「这你收着!我去!我去…」

  尔东西跪在地上,眼睛里布着痛苦。他知道,如果姓穆的不让他们来老宅打水,那一切都完蛋了。老天爷不会降雨,所以众生只得流泪。这回他真的啜泣起来,泪坠到地上,很快就蒸发无踪。

  长工们的脑袋像不要钱一样拼命像地上磕着。他们没钱,只能随着主子,村长不给二爷水,二爷也没水分给他们。

  咚。

  活像暴雨将至的闷雷。

  咚。

  雷声越来越急,雨水牵丝垂向黄土地,激起万千道尘土。一时间黄烟滚滚,村口大地上干裂口子像皱纹一样不断回光返照着。

  咚。

  雨水的幻象收缩了一下,一个个水坑变成了穆家老宅中间的水井口,井壁起着绿苔毛,一股水腥味儿回迎上来,尔东西舔了舔粗粝的嘴唇。

「那我们往哪儿找?」尔东西抵着滚烫的土地卑微的问道。

  「西边,坟场。」穆国忠回想着师爷临终前手指的方向,下达了最后一个指令,「带不回旱魃,没有水。」

4.

  清北口村的坟场在西山的北坡,从西山的山脚开始就笼着一层不散的灰雾。尔东西见过这种灰雾,尔家老祖宗死的时候,嘴里就吐出过一股灰烟,长年累月的在祖宅飘忽不定。他把身上背的物什除下来,在西山前跪地,拿出长香分给长工们,既而点燃叩首。

  「列祖列宗,父老乡亲,尔东西奉清口北村第五十二任村长穆国忠所托,替全村人前来办事驱鬼,打扰了各位可千千万不要怪罪…」

  尔东西把香插进路边,几个长工也效仿他把香埋在了土里。土很干,那几炷香很快就折断了。进入西山后,温度骤然变低,男人们裹紧衣褂,掂量着手里的棍子。除了脚下阴郁的泥土和枯叶,什么都没有。尔东西紧了紧领子,生怕一丝黯淡的灰烟淌进衣服里。

  西山不高,北坡的坟场渐渐进入视线,周围一圈的枯树叉上落满了荒原上特有的鹭鸟,每一只都缩着肩膀,把脑袋藏在翅膀下。尔东西看不到它们的五官,但他总觉得这些鸟正从羽毛缝隙里看着他们。尔家老祖宗曾经说,这里的人死后都会变成鹭鸟,这鸟一辈子都不用喝水,不像活人每天都要愁水喝。

  他举目望去,分不清哪只是老祖宗变的,哪只是其他死去的乡亲变的,只有他一双属于人的眼睛在荒山野岭里巡视着。

  无声,无息,只有灰色的死人烟在翻滚吹卷。

  长工们先下了坟场。尔东西坐在坟场不远处的石头上发着呆。一些棺材早就被风吹雨打烂的底儿掉,一些还有一半埋在土里,极少部分是草席下葬,现在全都尸骨分离散在地上。

「二爷!」一个年轻的长工停了下来,他背对着他们,尔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了?」尔东西猛地站起身,惊惧的向那个方向努力望着。另外几个长工也猫着身子轻轻拢了过去。

  「那,那是什么呀…」年轻长工的声音又轻又抖,仿佛生怕让什么注意到自己一样。

  尔东西站在坟场前犹豫不决,他看不清,更不敢贸然下去。

  「二….二爷诶!」那长工的裤子湿了。

  几只鹭鸟突然从翅膀下抬起头来。

  尔东西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蹭到坟场底。那几个长工都发着抖,最年轻的几乎双腿一弯就要坐到地上去。

  「废物!」尔东西压着恐惧骂了一声,快步走到几个长工的身后顺着视线看去。

  破旧的长条棺材像是泊在灰雾中的一艘渔船,对角处裂了道又深又长的口子,棺材板翘着,从那口子处赫然露着一点绿毛,一只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们。

  对视的瞬间,尔东西浑身汗毛炸起,白毛汗忽地冒了出来。

5.

  穆家的院子里站着五个人。四个佣人站在两侧,穆庆娃站在一棵旱死的梅树前。

  那只鸟枯站在树枝上,每挣扎着飞起一次便被脚上栓的绳子扯住,失去重心倒悬在半空中。世界是倒着的,太阳是倒着的,那双手也是倒着的。男孩露出豁牙子拍着手乐。他乐此不疲的掐着鸟的翅膀,把它重新摆正在树枝上。

  它看着穆庆娃,穆庆娃也看着它。那鸟好像终于累了,它盯着穆庆娃,白的的眼睛不再转,一动不动的凝视老宅后院的方向。穆庆娃也随着鸟的视线看去。老宅的后院排着几个打水的人,他们看到穆家长孙证注视着自己,都向他福了福身子。穆庆娃又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四个佣人,他们都立刻恭着腰垂下脸,没人敢迎着他的目光。

  穆庆娃觉得索然无味,他的世界里只有恭顺,不光是因为他是穆家单传的长子,更是因为穆家守着这个村子里唯一不会干涸的井。他有时候能看见他爹坐在那口井前,用手扶着井壁,眼神落在某一处。那井每天都漾着碧绿的清水,整个荒原上的人都指着它活命。谁敢得罪姓穆的?每人愿意得罪姓穆的。

  穆庆娃掸掸身上的土,穿过向他行礼的队伍,向后院跑去。树上的鸟又抖了两下翅膀,再次被绳子牵扯着,倒挂着悬在了半空中。

  秀梨趴在井边。她望着深深的井底,深绿色的井也望着她。穆庆娃跑到后院,正看见她从佣人手里接过舀满水的两只破碗,小心的向院门走去。她走的很慢,凉沁沁的水透过碗壁传到她的手心里。井水在碗中晃动着,明晃晃的光线刺着穆庆娃的眼睛。他感觉眼球被光晃的锐痛,抬起手遮住眼睛,那道光还是在指缝间扎着他。

  穆庆娃鬼使神差般的走到了秀梨的身后,好像找到了他唯一的乐趣一样,他学着她的步子,从她的颈项间偷看着那两只碗。水光在荡漾着,似乎她端着两碗灼灼的太阳。穆庆娃伸手,在秀梨的肩胛上狠命推了一把。

  那两碗水划出两道弧线被扔的满远。秀梨踉跄着跌在了地上。

  黄土地被洇成了棕色,四个佣人跟在穆庆娃身后像鹭鸟一样低着头。打水的人捧着碗远远站着。焚烈的阳光在旋转,秀梨回过头,死死瞪着身后的那人。

  穆庆娃如同看见那鸟的狼狈一样,拍手狂笑。他的眼睛终于不痛了,那两道折射的光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在炎热的院子里戏谑的看着地上的秀梨。

  那只鸟倒悬着,白色的眼珠涨的血红。它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他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不是穆家佣人的卑微,也不是村民的敬畏,秀梨就用恨恨的眼神瞧着他。

  穆庆娃一下就收住了笑,他觉得莫名的耻辱正顺着她的眼神像烈日下翻滚的黑蛇攀爬过来。    他一把把掴在秀梨的脸上,大声的呵斥,「他们见我都躬身磕头,为何就你不跪?」

  秀梨仰着脸,五个指痕像垂死的树杈一样烙在她的脸蛋上。她扭动着身体,尽量避开穆庆娃的巴掌。

  「你喝我家的水,还敢瞪我?」穆庆娃把那束让他心慌的眼神狠狠打落到地上。她又仰着脸瞪着他。一次一次,乐此不疲。穆庆娃的手掌打的通红。他逃不过那束目光,气急败坏的拉扯着她的衣服,一路拖到穆家门口。

  从它的方向看去,秀梨的身体匍匐在地上,丝毫没有再挣动的力气,就像它也没有再飞上树枝的力气。男孩的拳头又砸了下去。站在两侧的佣人只是站着,任荒诞发生。

几个村民站在穆家门口指点着,随后黄家叔爷也来了,泰府三五的长工也停下了,他们的眼神都黯淡着,像一只只没有灵魂的鸟。

  秀梨不再动了。她卧在门槛旁,像一株被人斩落的梅花。

  黄三妇从远处跑了过来,她慌慌张张的拨开人群,四处寻找了半天后,终于找到了地上的女儿。黄土沾着热气在她奔跑的裙踞间腾起,她含着泪抹干净女儿脸上的灰尘。

  穆家院子里有一棵旱死的梅树,上面悬挂着一只鹭鸟。它倒吊着,在它的视线里,世界是倒着的,太阳是倒着的,男孩是倒着的,一个妇人举起手里的烧火棒,抡在了穆家长孙的膝盖上。

  远空中似乎响起了一声若有若无的雷声,人群这才如梦初醒,各自奔到家中去取盛接雨水的容器,只剩下黄三妇抱起女儿,拖着沉重的裙摆消失无踪。而穆家单传的长子,坐在大门口的地上,小腿像禽类一样反折着。他的哭声就像他的笑声一样响亮。

  那鸟白色的眼球里滴着血,兀自嘶嘶悲鸣。

6.

尔东西的嗓子都在冒烟。他连滚带爬的摔进自己家的门,磕磕绊绊的跌到院子,二姨太正站着给尔家大奶奶的额头上药。两个女人的衫子都敞着,光天化日下露着白胸脯。可尔东西没空理会这些,他的嗓子眼儿像捅了根柴火一样干涩。

「给我倒点水!」他向二姨太招了招手,把后背的午什往旁边一除,直接躺到了地上。

「等会儿,没瞧见我给大奶奶涂药呢。」二姨太拿着棉花,轻轻的压在大奶奶额头上的青紫上。

尔东西从地上抬起眼睛,逆着光,两个女人的身影像是西山上两棵歪脖子树。「你这是怎么啦?」

大奶奶的鼻孔张了两下,一双眼睛翻了翻白,赌气的往旁边一扭身子。二姨太手里的棉花正巧压在了伤口上。

「嘿哟!笨手笨脚的!」大奶奶打开二姨太的手,扭着脖子使劲吞气。她瞥了一眼地上的尔东西,没有好气的说,「你看看我这脑袋!都是让那姓穆的给打的!」

尔东西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听。

「我今天去穆家打水,瞅见穆家大门紧闭,村子里其他人都站在门口儿等着。我寻思这是怎么了,上去敲了敲门,可把穆村长给喊出来了。结果,」大奶奶表情狰狞的回想着,「嘿,这姓穆的,冲着我就是一下,又把门给关上了。」

「老穆打了你?」尔东西像条癞皮狗一样嘬着牙花子问道。「他可是为什么打你?」

「我看你是上山上傻了,」二姨太不紧不慢的说,「你这不在的几天,可是出了大事儿。」

「什么事?」尔东西一骨碌爬起来,凑到两个女人的脚边。

「你可不知道,村尾的那寡妇把穆村长的儿子腿给敲折了!」二姨太凑到尔东西耳朵边,说着悄悄话,「那可是老穆家单传的长子,她当着村里人的面,把他儿子的腿给打了,这不是打在穆村长脸上了?」

「他心里可是不痛快,要不然怎么会打烂我的脸!」大奶奶敲着石桌啪啪的响,「他一闭门,让我们可怎么喝水。」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搅得尔东西脑袋瓜子疼。他突然希望这两个女人都赶紧变成那种鸟,不会天天聒噪,更不用愁喝水,一切就都简单了。

「那可怎么办?」二姨太焦急的叨唠。「这天眼瞧着越来越旱,再不给水一天都撑不过去!」

「能怎么办?姓穆的正在火上,那孩子的腿听说就剩肉挂在骨上,他可不是要拿寡妇偿命?」大奶奶尖着嗓子,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尔东西,「二爷,姓穆的交你的差事,你可办好了?你要办不好,我们可更是没得喝了!」

尔东西张着冒烟的嗓子,他说话的声音更像怪叫,他说,「爷儿几个坟场溜达一圈,屁都没见到一个,倒是被棺材板里的花布头吓得半死。」

「呿!」大奶奶一听放了松,「听老祖宗说旱魃都是绿毛,时辰长了就变成犼,那时候清口北村都是要渴死了。」

二姨太抓了抓喉咙,她说,「我下午可是再去一趟穆村长家。」

尔东西从地上爬起来,热辣的太阳把他在西山上吸的阴气烘的干干净净,他顶着一头一脸的汗,往屋里的阴凉处走去。

「那要是捉住那旱鬼,可是要怎么处治?」二姨太问着大奶奶。

「老祖宗说过,抓着那东西可要烧死。」大奶奶用手扇着凉风回答。

7.

穆家老宅的大门一连关了三天。荒原上的村子里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只有一只只鹭鸟停在屋檐上。

院子里,佣人从梅树上解下一只风干的死鸟,抛到了院墙外面。穆国忠坐在堂屋吸着烟,他的烟头明明灭灭,穆庆娃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翘着腿,一个佣人趴在地上给他垫脚。

哎哟哎哟。男孩呲着漏风的门牙喊痛。

还有一个人也趴在地上。他跪伏着,想着二姨太也被打烂的脑袋。

尔东西下山回家的第二天下午,二姨太又去了穆国忠的家门口喊水喝,和大奶奶一样,她被穆国忠扇的七晕八素,脸上破了相。她又跑到村尾,找到了黄三妇,苦口婆心的劝了良久,她说,「你就去和穆村长说说情吧,这样子大家都受你拖累了。」

黄三妇揽着那女儿,秀梨从她母亲的身后探出一个小脸,怯生生的看着花脸的尔家二姨太。

「穆村长家不开门,这村子哪里还活得下去?你看泰府的老太太,渴的都神志不清啦!」二姨太攥着手帕求着黄三妇,「这原子哪儿还有其他人?就这一个村,都指望穆村长家的井了,我们可是送了银饼子给他,现在倒是人情都不要了。」

黄三妇不为所动,她用拇指摸了摸秀梨脸上的伤疤,把脸瞥向一边。

  「不为别人,也要为孩子吧?」二姨太伸手想要摸摸秀梨,她把小脸一缩藏到了母亲身后。

  二姨太无功而返,她在被窝里和尔东西边哭边骂,「那寡妇说什么都不肯去和穆村长请罪,看来我们这回可是死定了。」尔东西被哭的心烦,他看着二姨太蜡黄的脸,上面还附着几块黑紫的淤血。

  尔东西现在就跪伏在穆家堂屋的地上,他闻着穆家堂屋地上干燥的黄土,听着穆家长子呼痛的声音。穆国忠始终不发一言,他脸色铁青,活像一具刚出土的僵尸。

  「我带那几个长工在西山走了一圈,真的什么都没瞧见…」尔东西小心翼翼的说到。

  一颗火星子从上面飘到他的眼前。

  「那师爷说的话,保不齐…」尔东西不敢再说。

  佣人端上来一碗鸡蛋羹,穆家的长子张开嘴,佣人一勺一勺吹凉了递进嘴里。

  「保不齐什么?」穆国忠铁着嗓子问,「师爷可说过我五十来子,这不应了!你看看他现在这腿!」

  穆家的长子一边吃鸡蛋羹,一边乜着地上的尔东西。

  「尔东西,你可不要把自己不当个东西!」穆国忠弹了烟,一拍太师椅站了起来。

  「当初可说好了,带不回旱鬼,没有水!」

  尔东西将头埋得更低,他的嘴唇碰到了地上的灰,嘴上的裂口更是疼的清晰。穆国忠拂袖,穆家的长子也撂下腿,被佣人们抬着回到了后面。

  只有尔东西还趴在地上打着哆嗦。他听见从老宅的井里,木桶被摇上来的声音,那水被端进厨房,掺到粘稠的鸡蛋清里搅拌,烧成鸡蛋羹的样子。

  穆家长子张着豁牙子一吸,蛋羹就从勺上乖顺的滑了进去。

  尔东西支着椅子腿站了起来。

8.

黄三妇在荒山间奔走着,她跑过门窗紧闭的村落,跑过空无人烟的荒野,跑过没有牲畜的牛棚,直到跑过年月已久的穆家大宅,转而跑向黄土坡上。她一遍遍的跑着这些熟悉的路,枯死的树上落着淡白色的鸟,它们数着妇人奔走的次数和路线。最终,她跑到西山脚下。淡淡的灰色烟雾里,月亮高悬着,乾坤寂寂,她踏着腐朽的落叶和泥土,一步步走向黑夜里去。

到处都没有音讯,黄三妇的眼睛快要盲了,她无依无靠的迈着脚步。西山沉默的任她步履不停。她累的倚着一棵枯树干坐下,一边揉眼睛一边问,「你可知我的秀梨在哪儿?」

西山上的鬼魂没有一个作答。她又问,「你可看见我的秀梨往何处去?」,还是一片寂然。萧瑟,悲苦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她发狂的问,「她可做错什么?我可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们?」,只有一片枯树被风吹动的摩挲声。西山的灰雾缭绕着,围拢着这个可怜人。

日头刚出,黄三妇又从炕上醒来了,她从西山下来,绕过静默的村庄,绕过月下的小道,直直穿行到自己家中,她不掩上门,怕秀梨半夜回家进不来,怕秀梨在外喊她听不见,怕有人带来消息,秀梨找到了。黄三妇含着泪,想念她的女儿。她手里忙着做一点热饼,怕秀梨回来没有东西吃。她烧着火,抱着烧火棍无声的哭着。

那烧火棍上没有一滴血,只有一层焦黑的木炭,沾得妇人满面皆是。

长夜褪去,地狱般的焚风刮过荒山,一路吹向辽阔的原子,吹进这个村落,吹进黄三妇的家中,她的眼泪很快就干了,风的温度就像秀梨的温度一样。

黄三妇闭紧眼,她的寻找仍然是无果的。

尽管她多不愿意区相信,秀梨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梦里,失踪了。

9.

阴天,黄三妇从昏昏沉沉的短暂梦中醒来,她梦见热浪翻滚的荒原上,竟然埋着一棵沉寂多年的种子,它一路钻顶,发芽,长出嫩绿的茎,几个叶子迅速舒卷。紧接着,整个荒原都开始钻出这样的绿芽,那一棵棵绿芽招着手,慢慢组成了秀梨的身体。秀梨躺在野草间欢笑着,她向母亲伸手。黄三妇刚伸出手,就听见天上雷声滚滚,乌云密布,她赶忙拉住秀梨,一下拉了个空。

黄三妇惊醒了,她的心脏还在咚咚的跳着。窗外传来集合的铜锣声,她坐起身,望见挨家挨户都从屋里钻出来向土地庙走去。

土地庙的神像已经完全没有了颜色,斑驳的眼睛低垂着脚下的苍生。穆国忠和瘸了腿的长子站在庙口,黑色的树干下,衣衫枯槁的村民都抻着头等着穆国忠发话。

「今天叫大家来是要讲一件事情,」穆国忠低沉的声音传来,「我老穆家的师爷临终前告诉我,这原子不下雨,是因为有旱鬼。」

 黄家叔爷站在人群里,不住的瑟瑟。

「故,我找了尔家二爷,让他带人去巡了西山的坟场,果不其然,找到这么个东西。」

尔东西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他命两个汉子背着一个麻袋,重重摔在庙堂口。那麻袋里似乎装着活物,微弱的鼓动了两下。

黄三妇掺在人堆里,使劲往前扒着头。

「尔家二爷,你可来说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找到的?」穆国忠背着手,眼神牢牢锁在畏手畏脚的尔东西脸上。他的老脸布着汗,不住的抽动着。

「这,这…」尔东西急的直结巴。

「叫你说你就说!」尔家大奶奶和二姨太都扯着袖子,用眼角夹了尔东西几眼。

「这,这里装的,是,是旱魃。」尔东西结巴了几下道。

嚯!全村都沸腾了。黄三妇追问着身边的人,「二爷说的可是个什么?」,身边的人都推开她,没人理会她的问题。

「师爷临终说了,抓到旱鬼可要烧死。烧了,这原子才有雨。」穆国忠背着手走到麻袋前,一脚踢了上去,「旱魃为虐,如惔如焚。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老话儿。」

那麻袋里一声闷哼。黄三妇的心突地撺了个褶儿。

10. 

  天沉的像荒原的末日。没有一丝风,寂静吹着寂静。

  黄三妇的心跳如雷。她怎么也想不到,麻布袋里不停挣扎的会是秀梨。

  穆国忠踩着一双不新不旧的黑布鞋,从长工手接过一支崭新的火把,他打上火,火把噌的就冒出赤色的火焰。火舌在穆国忠的瞳孔里跳动着,也在尔东西和在场每一个人的瞳孔里跳动着,他们的神色都显露着平静的疯狂。

  「烧了旱鬼,这原子就有救了。老天爷不下雨,还有我穆家老宅的井,今天咱就庆贺一下,一会儿挨家挨户都去盛水喝!」穆国忠洪亮的声音穿过了人群,一路蹿向远方。

  黄三妇周围的人都欢呼起来。她费力的扒开他们,挤到了最前面。不宽的庙堂口儿,她和穆国忠狠狠对视。泰府三五个长工钻出人群,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又踹向她的膝盖。黄三妇披头散发的跪在土地庙前。从穆国忠的裤裆下面,她和土地爷苦苦对视。

  锈黑的神像不发一言。

穆国忠把火把扔到了麻袋上点燃,火焰噌的又是一下,跳的丈高。黄三妇被灼烤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声。她的声音尖锐,同样穿过了人群,一路蹿向远方。

  麻布袋挣动着。火焰也挣动着。

  黄三妇喊叫着,她叫,「女儿!女儿!」,黄家叔爷混在其中,他念叨着,「渴啊!渴啊!」。他们看着地上翻滚的布袋,眼中闪烁着不熄的火光。

  很快麻布袋就静止了,只有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黄三妇的哭喊像是旱雷一般,拖拽她的两个年轻汉子松开了她,她跌在地上,似乎哭的没有了人形。

  穆国忠转身面向土地庙签,率先跪在旧蒲团上磕头。他嘴里喊着,「穆国忠率全村给您磕头啦!」

全村的人也都匍匐在地,重复着穆村长的话语,只有黄三妇一个人茫然的站在原地,她看见天空中盘旋着一群白色的鹭鸟,它们用白色的眼珠看着地上跪拜的人。

穆国忠磕完头,遂站起身面向着全村,凶悍的问「这麻袋里是什么?」

村民答,「旱魃!」

只有黄三妇嘶叫着,「这里面是秀梨啊!」

先是几滴雨,然后豆大的雨水终于密集的落了下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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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夏小小祈:新晋迷妹一枚:heart_eyes:
    谢明朗:@祈祈_ 暂时还没建立起来:٩( 'ω' )و
    夏小小祈:@谢明朗 您的后宫群在哪里:smile:
    谢明朗:@祈祈_ 欢迎加入后宫群:)
  • 华阳真逸:我很喜欢你的文章,也关注了你,我想知道你是否和我同龄啊,哈哈哈
  • 40b037d049b1:我宝最厉害
  • e804551a5ffd:哇塞!整体气氛行云流水,腾落有度,这是情节把控的妙。细节精致强烈镜头感,赞👍
    e804551a5ffd:@谢明朗 等我买颜色和画笔去。。。
    谢明朗:@韩文兴 给我画一下谢谢!
  • 萌猫233:描写细节的手法超赞,很有既视感。关于绿色旱魃的悬念,期待续写
    谢明朗:@找右手 感谢阅读,延伸还在修改中
  • ps小哥哥:文风迥异,很喜欢呢,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 小雨王:一口气看完,竟然没有说好的生孩子。
    谢明朗:@小雨王 本来回答你的时候是要生,但改了好几版,把说好的改掉了……
  • 蜗牛塘主:为大佬打电话👍👍👍
    谢明朗:@蜗牛塘主 已接通
  • 2b971fa761e5:真好看🤓拜读
  • 無揶:以前看过一篇类似题材的文章,不过那篇文章重写旱魃让整个村子身处何种水深火热中,最后人们齐心协力将其处置。而这篇文章无疑带着黑暗色彩来揭露人性。其实不管哪种侧重的写法,都能揭露不同的人性。故事很有逻辑,很细致的文笔。
    無揶:@谢明朗 很抱歉,时间有些久了。且不在简书上首发。如果能找到再私信您吧)
    谢明朗:@無也 感谢阅读,可以告知您说的那篇故事标题吗?
  • 罕奇辣母:看你的文字总觉得透不过气,像自己被闷在米柜😂
    谢明朗:@罕奇辣母 那我不太成功,新的故事还让你沉浸在旧的情绪里
  • 似弓:看完这篇立即就想起了《白鹿原》中白嘉轩造的那个镇压田小娥的塔,这里不仅仅是人性,更多的是统治,更有统治下的人性扭曲。但我没想到的是,你对环境的描写,对一景一物的渲染出神入化,这需要什么样的脑子。最后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看过《白鹿原》,或者,你看了有多仔细。
    谢明朗:@下班飞哈 您好像上次也说了白鹿原
    似弓:@谢明朗 期待中......
    谢明朗:@下班飞哈 白鹿原只看了前两三章,就是黑子也去上学那里,去年是白鹿原的电视剧大热,趁机去看,没有看完,这些时代感的故事里,只看过大宅门,喜欢那种感觉,希望未来写出那个层次的故事,感谢您一直的夸奖,这个故事还会有延展和修改:)
  • 089ce7f311f9:@谢明朗
    凤仙郡是天造作,清北口村是魃为虐。依我看,穆庆娃腿一断,天似乎就要布雨,像是因为魃受了挫。所以魃很有可能是附身穆庆娃,穆国忠把儿子弄死这村子才有救……
    罪魁祸首是穆师爷,他泄露了天机,所以要偿命,就算死前赎罪透露了旱是因为魃也为时已晚,因为魃已经生在掌权的家——人知道穆国忠五十得子,而魃也知道了……穆家来个儿子坑了整个村子,这村长趁早要弹劾下来……
    我觉得描写不冗杂,大佬不用做减法w不过有一点,“旱魃为虐,如惔如焚”的意思应该是,旱灾肆虐如火燎原,应该不是要烧死的意思。不过妖魔鬼怪确实一般都是烧死……
    穆家再这样作孽怕是要全家陪葬才能来水了
    看完我像喜欢春丽一样喜欢秀梨,虽然秀梨没什么戏份qaq
    谢明朗:@核融炉 期待未来每一篇故事下小炉子的脑洞!我超级爱看:)
    089ce7f311f9:@谢明朗 没提什么建议因为觉得已经写明白了,但可能我过度解读了…
    拉拉队我拉不来,明年当你保镖队队长吧w
    谢明朗:@核融炉 当我看到这么多字的评论,我想邀请你做我后援团的拉拉队队长,不知大佬意下如何:)
    大佬给我提的每个建议我都会修改在下一版里,等小炉子明年回归怎么也能读到了,甚是欣喜呀XD
  • 旸晓昆:特别特别好:+1:🏻,我觉得结尾黄三妇一边疯狂的迎着雨一边也跟着附和女儿是旱魃是不是更虐:stuck_out_tongue_winking_eye:
    旸晓昆:@谢明朗 不要好人,一虐到底多好:blush:
    谢明朗:@旸晓昆 挖槽,你给故事留一个善良的人好不,修改版会针对结尾来点不一样的料:)
  • 6cc179ee9008:大佬 这篇我真的很喜欢啊!
    可怕的不是旱魃,是人心啊
    谢明朗:@小狸奴 杀人诛心有没有🙄
  • 089ce7f311f9:先打call
    明天再看:ghost:
    谢明朗:@核融炉 有萌妹大佬支持在下很开心🙃
  • 毛毛虫要成蝶:心里沉甸甸的好闷,这个故事就该有这个结尾,那个年代注定这样的悲哀!文是好文!
    谢明朗:@毛毛虫要成蝶 对年代没有特殊限制,但有意想突出那种境地里人性的东西,感谢阅读:)
  • 向北阳台:绿毛其实是毛巾而已对吧。
    但结局不应该就这么完了吧:fearful:
    谢明朗:@向北阳台 其实8绿毛是个悬念,它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一定,除了绿布头的解释外,它有群体幻觉的暗示
  • 爱带7元钱:旱魃出世,方圆百里之地尽皆滴水无存。
    开头特别吸引人,到坟场那段发现绿毛,悬念到了巅峰。
    结果……就这么没了😂
    谢明朗:@爱带7元钱 好!这就往后加一点看看能不能稍微好点😇
  • 旸晓昆:马起来
    旸晓昆:@谢明朗 哈哈:blush:
    谢明朗:@旸晓昆 养肥了看
  • 向北阳台:先马,等下再看
    谢明朗:@向北阳台 带好烟和奶茶

本文标题:杀旱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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