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
心里老惦记着那个带有愁绪的诗句,现实的阳光却明媚得近乎奢侈。当我随着众人,上午时分来到一个叫前溪的码头,两岸间的江水幽远而宁静,临近中午的日光绸缎般抱紧我虚寒的身体,也慷慨地泼洒在清冷的水面。我觉得那阳光一拧,可以拧出金子来。
舴艋舟,一个典型的仿生学词汇,一路上不断在同行者的舌尖上跳跃。也许上千年前或者更早,来自一位不识字艄公的脱口而出,其时,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河床里的卵石洁白光滑如史前的巨蛋”,而“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命名,提到的时候还需要用手指指点点”。那位艄公便是一位伟大的命名者,但后人没有记录下他的姓名,只能湮没了。绝大部分的历史就是这样由无名者创造,可以说上帝也曾是一位无名者。不必追究古代的舴艋舟,与现在停靠于蓝色塑胶浮垫边的这些小船,是不是一模一样,无关宏旨的史实,让它打点折扣吧,否则真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不痛快了。不过,瞧那小船的外形,确实像儿时玩耍的蚱蜢样子,一叶小舟,长不过三四米,中间宽两头窄,舱面上盖着竹片编成的小棚。原先应该还有一张白帆,悬风而立,现在它只是游客速食的一份甜点,不必穿州过县,也就可以删除了。删去白帆的舴艋舟,倒更像一只只巨大的蚱蜢了。
还没从旅游大巴上下来,就看见这些舴艋舟三三两两泊在水上,安安静静的。做为一个海边人,见惯了大风大浪和大船,此刻它们极其微小的晃动,反而显得江水真的如镜般地柔平。它们也不再是昔日的重要交通工具,而像现代旅游业发明的水上玩具。现在,这些水上玩具要把我们这些伪儿童,载到楠溪江的江水上。艄公手上的桨轻轻摇了几下,舴艋舟就向宽阔的江面荡了出去,江的一面是青山和一条隐隐约约的公路,另一面为房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浙南一带所建的房舍大多是难看的,长方形的几何体连成一片,好在这里收拾的总算干净,或者是看多了温州城乡一带难看的房子,视觉的容忍度提高,心里也大度了些,眼睛飘过去,直接专注地投放在青山绿水中。同行的两只舴艋舟,载着不少熟悉或不熟悉的友人,内中有好几位活泼开朗的女子,三条船逶迤依江水而行,欢笑声不断,与青天泼洒下来的阳光汇合一起,减少了不少春水的清寒之气。
舴艋舟是一种轻便的小船,我想大约人类从使用独木舟的蒙昧时代走出来,就有了。古代典籍中,最早的记载好像在一册成书于三国时代,名为《广雅》的训诂书,之后的史书和诗文提及它就较多了,历史上不少有名的诗人,如张志和、李贺、杜牧,都有舴艋舟的诗句流传下来。当然最有名的,当属李清照的词《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一些研究李清照的专家言之凿凿,认为她的这一首词所说的双溪是在金华,却又不指明依据何在。因为凭我所知,叫双溪的地方好像不止金华一处,永嘉也有。如果说李清照在金华生活过一段时间,那她在南宋初年,追随赵构的南逃路线,大约于公元1130年初抵达温州,之后金兵北撤,赵构北返,她也随后北上明州,那一年的春天便在温州度过,整个心景与那首词的描述相当符合。专家的结论不可轻易否定,但在那恓惶的两三年中,她在浙江境内逃避战乱,应是见惯了那小小舴艋舟的,而在温州那段短暂的,稍稍安定的时日里,她坐过楠溪江版的舴艋舟倒也不是瞎猜。如果以我的偏心,这首《武陵春》说到的双溪,姑且还是存疑为好。
从李清照我又天马行空式地想到另一位著名的女子,张爱玲,只因她在自传体长散文《异乡记》中提到了“永嘉”。虽说文中提到来永嘉,其实是去温州城找胡兰成,但《异乡记》的两段描写,用于永嘉的两件事物,真是贴合的不得了。其中一段描写瓯江上游的丽水:“我闭着眼睛,再一睁开眼睛,却已经走上半山里的一带堤岸,下面是冷艳的翠蓝的溪水,在太阳底下流着。那种蓝真蓝得异样,只有在风景画片上看得到,我想像只有瑞士的雪山底下有这种蓝色的湖。湖是一大片的,而这是一条婉若游龙的河流。”她接着又说,这蓝色,中国的瓷器里没有,中国的画里没有,中国的文学没有,甚至中国人的梦里也不曾有过。真可谓推崇之至。而这何尝不也是楠溪江呢,不也是我现在坐着舴艋舟游历其上的前溪。另有一段更有意思:“一种半寸高的大圆盆子饼,比普通北方的烙饼还要大一圈,面皮软软地包着里面的咸菜碎肉。大家抢着买,吃了却说‘上当上当!’除了咸之外毫无特点。闵太太掰了半个给怀中抱的小孩子玩,咸菜与肉钉子纷纷滚下来,落在我们膝上。”这不就是楠溪江麦饼嘛,只不过这麦饼不是咱楠溪江的正宗货,吃起来味道就差得多了。《异乡记》只能算是刚开了头的一篇长散文,连半部书也算不上。写不下去的原因,我猜想接下来马上要进入温州城,见到胡兰成那个花心大萝卜另有新欢,会触动张爱玲心中的痛点,难以下笔吧。如果后半部完成,写坐船进入温州城及周边一带(胡兰成的书中,明确提到张爱玲从瓯江上游坐船进温州城),这船该是舴艋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李清照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女一号,张爱玲在我眼里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女一号,这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八百十五年的时空,走进现在我们生活和游玩的这一片土地上。并且还有不少巧合:一都因战乱的原因,并且都是外敌入侵中国;二来到温州的季节,都是那年的春节前后;三都可能在温州坐过舴艋舟;四都涉及她身边最亲密的男人,李清照来温州城之前刚刚失去了赵明诚,张爱玲来温州城找胡兰成,最后的结果,同样是失去了这个男人。温州城,真是古今最有才华的女作家的伤心地。
但这一天下午的楠溪江,与这伤心的历史情结似乎一点也不沾边,秋日的暖阳照得四野一片空明。吸一口气,似乎在吞食一口清亮的蜜汁。过于美好的天气,会让人产生一种类似于傻子的心境,无忧无虑,只愿这时日就这么过下去,不知老之将至,也忘了世事之变幻和凋败。在我,因为体弱,又多了一份简静。
艄公一边与众人聊天,一边似乎毫不费力地把船向上游划去,水越来越深,到了两三米处,依然清澈见底,水底的卵石长满了泥苔,一付油滑的模样,水太清因而见不着鱼儿,好像水底便是虚空。看水面,水似绿非绿,似蓝非蓝,一尘不染。溪的左侧是一片河滩,生长着高大的茅草、芦苇,以及溪榉和乌桕混交的小丛林,乌桕树的叶子已经红了,点染在秋风肃杀但绿意犹浓的岸边,煞是好看。水边还可以看到密密麻麻伸入水底的树根,被江水洗得像剥了皮似的。张爱玲不愧是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她在七十年前,看到这一类景色就说,如果交通方便,这景色可以抢走西湖的不少生意。只是她料不到,西湖现在已不同昔日,早是一个销金的超级大集市,以她的性情,肯定不喜欢今日之西湖,喜欢现在的楠溪江我还是有点把握的。楠溪江虽说现在也是一个热闹场,但僻静的幽闲之处还很多,很适合于张爱玲这种落落寡合而又高傲的女人,在早晨或黄昏拖着长长的影子漫步。事后我想,这一下午的楠溪江,真是艳丽和空明得有点过份,也许坐在那样的舴艋舟中,江面起点茫茫的白雾,想必是最好的。我甚至怀疑自己还盼着来点风雨,好让心里头一些藏得太深的类似于愁绪的物事,在这个下午一次性地消费掉。
大凡集体的旅游,总是浅尝辄止,我们也不例外,舴艋舟行到上游的拐弯处,船老大就划着往回走了,这时阳光从溪右侧的山后斜射入江水,再经过江水的折射,返回山林,在空中形成一片奇幻的七彩霞光,众人拿着手机一阵乱拍,我在心中也差点叫出声来。有女子落樱在微信群中发了几张照片,我所乘坐的这只舴艋舟,竟然如在水面飞过,凭虚而行。据此,我想古时道家在静修练玄中,可以衔气而飞,可能也是一种视错觉吧。
说来奇怪,那旧时日的舴艋舟,在我的想象中,总是一种凄风苦雨的味道,而这一日下午的舴艋舟,却是一杯温灼的浓茶。细细推究,该是受到李清照和张爱玲的影响,伟大的文学直击内心,让人的心理产生一种定势,很难摆脱。而一旦美景附着于伟大的文学,便也在人类的审美长河中,闪闪生辉。
这一日的下午就这样被消磨着,连同前一日的下午,在陶公洞边的一处民宿,同样美好的夕阳下的一角庭院,与逸云、王微微、落樱、欧石楠、王永胜、醉倚东篱、侯山河、落红,在嬉闹中拍照;还有前一日的傍晚,入住百丈瀑边的林中小舍,与众人拾级而上,来到巨大的悬崖前,站在接近干枯的瀑布下,转身,一阵风把大家吹成了古人的模样,又在暮色四合中来到一处大草坪,抬椅与众女子端坐,天光渐暗,世事白云苍狗;最后与友人见望沿着密林中的小路,向山上攀登,来到一处林中小屋,两人煮茶清谈,直至深夜。凡此种种,如梦如泡影,如露亦如电,借着这一叶舴艋舟,凭空飞进我现在写下的文字,供我在今后若有若无的回忆中,慢慢虚掷。
注:此文写于2019年4月,是一篇市作协与某官方组织游玩后的作业,其时我身体已不好,至今想来,不禁黯然。后刊发于《今日苍南》和《江南旅游报》,原稿应该存于电脑某文档中,但找起来估计很麻烦,感谢诗友天华从网上找到并发给我。近年多病,文稿经常下落不明,一向不善收拾,丢了也就丢了。渔父补记。
楠溪江捕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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