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离我许远了,当年嫌弃,如今开不了口。
几个月前,我在书房看书,手机进来一个陌生电话。我原以为是诈骗电话,准备给挂了,无意中又注意到了来电地址:XXX嘉平。
看到个地名,我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久远的故乡,我久远的想念。深深吸口气,平复内心的激动,才小心翼翼地滑动手机接听了电话。
“gao(二声)jiao(二声声)wa(一声)ma(二声)?”(你是华吗)
“jiong(一声)……我……我是。”(jiong:我)
“我是你小学同学铃子,离开太久,你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唉,那我也说普通话吧。我们之前的学校要铲平了,我记得你离开之前很喜欢这个学校,要不要再回来看看?”
铃子?我小学确实有这么个同学,当时学习挺好,后来我随父母外出,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当初咱俩的关系很亲密,像姐妹。如今她电话过来,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离开二十年了。
那么悠久的年岁里,我把她给忘了,而她还记得我,我惭愧不已。
我在电话这头思索许久才给她一个答案:好。
离开太久,我担心融不入乡里,也担心乡里不欢迎 。我还害怕,我的母校是否还有记得我?
我是一个远行的人,有什么脸面返行。
但听到铃子的乡音,那个带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那一刻我我知道自己极想回去。哪怕无人认识我,我也要回去。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乡语桌前
“ya(二声),nao(二声)yu(二声)ruo(二声)。”(奶,吃饭了)
晚上七八点,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一家子才准备吃饭。爹娘和奶奶下地干活很晚才到家,我和妹妹一直等他们回来。
村里没有通电,夜幕降临,我从家门望过去,家户户点燃的煤油灯火依稀星星点点,仿若暗夜里的希望之灯。虫鸣也响了,也晚出动的鸟儿也叫了。外面的世界与我们隔绝,我不向往,也不憧憬,有桌前的人才是家。
四角木桌是爹做的,我不记得他怎么做好的,只知道记事起便一直在这个木桌上吃饭,桌子陈旧得有些发黑了。爹告诉我们,不用任何一个钉子也能做出实用的家具,有手艺、有耐心就行。
走过了悠久的岁月,这个木桌子依然静静守候着归来的人。
奶奶坐正中央,爹坐左边,娘坐右边,我紧挨着爹,妹妹紧挨娘。桌子中央放了一个大盆子,盛有我和妹妹煮好的菜,散发出一股羊油的味道。爸爸身后的三脚架有一锅玉米粉煮成的玉米粥,正向头顶的瓦片蒸腾热气。我们就在你一言我一口中,一口一口地吃,吃得还津津有味。
“de(二声)gu(三声),mie(一声)meng(二声)rong(三声)bie(一声)si(二声)hong(一声)。”(明天,你们跟我们去做工)。
爹吃饭很快,我和妹妹还没吃完半碗他已经放下碗筷了,离开桌子之前提醒我和妹妹明天下地干活。
春耕到了,正是农忙的时候,村里村外大人小孩都得出动,我和妹妹也不例外。每到春耕,也是我们小孩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又有烤红薯吃了,其实不过父母为了解馋从种子里挑出些许给我们过过瘾罢了。少虽少,一小个一口,那也堪比美味佳肴。
“ba(一声)guo(一声)”(知道了)
我和妹妹爽快答应,心里偷偷隐藏着那股快乐劲。
“(bu(四声)dao(二声)nu(四声)ba(一声)mie(一声),de(二声)gu(三声)gu(一声)dao(四声)nao(三声)do(二声)ne(三声))”(谁不知道你们,明天可以吃红薯了)
娘看了我们两个,无奈地打趣道。
虽然每次他们都说不能吃,要留种子种,等秋天收成好了随便吃。可一听到还要等好几个月,我们就变得不开心了,还想方设法弄得几个吃,再不济,偷拿。
奶奶和爹娘还是疼爱我们,每次春耕总会留有半小背篓红薯给咱俩,可以当早餐,也可以当零食。
晚饭过后,我和妹妹借助煤油灯的光收拾碗筷,我们的一餐又结束了,木桌在下一餐继续等我们。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那所学校
三月份,暖光回来,桃花渐渐枯萎,杏花却意在枝头。
嘉平村有所小学,名叫“嘉平小学”。小学不大,一座大瓦房,三间教室一间办公室。小学有四个年纪学生,学前班、一年纪、二年级和三年级。其中比较小的两间分做学前班和一年级教室,最大那间二三年级共用。
学校有两个两老师,年纪大点的我们叫他“酒鬼老师”,因为他几乎天天喝酒,年轻那个叫“孔老师”。酒鬼老师带学前班和一年级,孔老师到二三年级。
我和铃子还在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下面讨论酒鬼老师。
“de(一声)nao(一声)nu(四声)ba(一声)fang(一声)jiu(一声) lao(一声)si(一声)luo(二声)ma(三生)”(今天不知道酒鬼老师来不)
“(ni(二声)nu(四声)luo(二声),kong(一声)lao(一声)si(一声)gu(四声)luo(二声)bu(二声)zi(二声)zuo(三声)nue(三声)guo(一声)bie(一身))”(他不来,孔老师会过来布置作业给我们的)
因为酒鬼老师,我们有更多自由玩耍的时间。孔老师布置的作业,无非就是抄写字和拼音,这些拼音和字也不认识几个,歪歪扭扭写了几遍算大功告成。有些同学喜欢在黑板上乱涂乱画,有些爱追逐,有些热衷跳皮筋。二十个一年级小学生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我和铃子在跳皮筋那一只队伍。
真正开始学习是上了二年级,孔老师带的班。孔老师很严,拼音、加减法、口诀不过关的学生,中午他会留堂,教会了才给回去。我经常被留到一点,而铃子早早地就回家吃饭了,我回不去她就给带饭(留堂的学生基本上回不去,家太远,都是同村的帮带饭过来)。
“58+70dao(四声)bi(一声)xi(四声)?”(58+70等于多少)
孔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加法算术题,问问我们得多少。会的同学包括铃子,他们迅速在草稿纸上列算算出来,然后回答“dao(四声:等于)128”。不会的同学包括我,就算写满整张纸也算不出来。
“ye(二声)wa(一声),gao(二声)luo(二声)suan(四声)。”(月华,你来算)
我最怕老师叫我的名字,因为我什么也不会。但是老师叫了我也不能当做听不见。硬着头皮站起来,盯了黑板很久,寻思着该给老师个什么数字。不过我的同桌铃子会提醒我“128”。答案自然老师不信是我算出来的,他不追究我也就一直站着,直到他想起我来,我才坐下。
我不懂,我也要尊重老师。老师叫站起来就站起来,老师让坐下才会坐下。如今想起也挺可笑的,小时候怎么会那么傻,教什么什么不会,倒也绝对服从老师的命令。
每次回答问题我其实都在作弊,都是铃子的答案。
三年级的时候,我随父母离乡了,临走前我对铃子说:
“jiong(一声)xi(一声)huan (一身)bie(一声)di(二声)yo(二声)yao(二声)。”(我喜欢我们的学校)
那时我当真心,铃子当真了。
如今别离二十年,我忘了,她还当真。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回来了
我在春天离开,也在春天回来。百花依然绽放,已然不是昨日那朵。
不告诉铃子,也不告诉别人,我一个人去了趟母校。瓦片飞掉许多,也漏了好多个洞,横梁有些已掉半边,门也支离破碎。没有老师也没有学生了,它被滞留很多年。话说我应该是要有流泪的冲动,可惜我没有那种心情。
我也不是爱它,我爱生我的这个地方,爱这个我讲了十年的家乡语。
如今我回到了我的地方,我变了,说不出一口流利的乡语,这个地方没有变;这个地方变了,许多小朋友讲普通话了,我没有变。
方言没有文字,固用拼音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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