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已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天已冷得像要冻住了一般。
易天生仗着剑靠在破败的东京城下,抬着头,哈着白气看着雪纷纷地落。
这场仗已持续了近六个月,他觉得好累,若非两个月前天气骤冷,泼水成冰。冰住的城墙极滑极硬,城门处又以牛皮注水形成冰墙抵住城门,这东京城早已被攻破。
敌军已不再攻城,驻扎城外四面而围。天生知道,知道他们在等,在等城中的人被恐惧侵占,等城中的人自相残杀,开城而降。若未如预期这般,那么他们只要等,等下一个暖日即可,此城终是囊中之物。
天生还是靠在墙上,很凉,凉到三日未曾闭眼的他依然未有困意。天生看着高远的天,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这样。
十年前刚下山的他只不过看不慣一个无赖欺人而出手相训,被人所誉,原本那似只是人生的一个无谓细节,却如一条可怕的线缠住了他。有求于他的人越来越多,而声名也渐渐传开。
燕客,这个称谓,天生从未觉得是他人所说,豪侠仗义,古道热肠。它更像是自己心中所想那般——一个来自燕地的过客。对其他人而言,他始终是一个有求的客人。他们有求于他,仿佛十分自然,而他似乎也应有所应答。否则你为何叫燕客,我们为何称你为燕客。冥冥之中本该如此,我们有求于你,而你则应求于人。
天生已经记不得究竟答应过多少人了,他亦无心去记。开始时的义愤填膺变成如今的理应如此。世有恶人,他们欺男霸女,世自有他人来惩奸除恶。渐渐这早已与良知无关,仿佛是种模式,你该这般而你又该那般,一切便像安排好了一样,只要顺而前行便可。
杀人,并不难。手起刀落,人命便陨。杀的理直气壮便不会心有所惧,杀后亦不会惴惴不安,心有愧对。
下山时,师傅千叮万嘱,不可杀生,此念一起便不再落灭。那时他不懂,他觉得自己自然不会轻易杀生,更何况杀与不杀,自己又怎能不会控制。但一旦怒从心起,杀,似乎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杀生,你一旦开始,便永生难离。天生早已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似乎他们罪有应得,每一个人似乎都该死。但以杀人多少来分辨善恶时,他似乎早已成为罪大恶极之人。但他杀的人越多,得到的声誉却越大。某人独醒时,却发现世人皆恶。他,亦不可脱离。
江湖,是一生快意,一池血恨,一种缠绵,一声喟叹。
手,早已止不住的抖,手上的伤终究没有愈合,裂着难看的伤,伤口吐露着发被冻的发白的肉。手里握的是一髻青丝,那是他的妻,在临行前为其剪下的。
他已与她分离半年。他顺着那髻青丝一直摸下去,仿佛慢慢地摸了下去,便可摸到她的脸,一张坚毅而美丽的脸。
她是京东望族孔家的三小姐,那年他受师傅之命,递信与孔家的老太爷。而他亦在孔家休息数日再送信回山。
北方的建筑自有一股方正与威严,冷冷清清,却也端端正正,不若南方胭脂水气,清秀迷人。一股刚硬威煞中似只有女子的旁院才有所柔软。
那天他在宅中闲步,是她的使女邀他前来一聚。她在观莲亭中备了几道酒菜,菜色清清淡淡却也映一池的莲花。他从未见过孔家的三小姐,那是他第一次见她。一池墨黑的发,黑到发青,极美,一生不舍的美,因是从未见过于是便想一生拥有。她并不绝美,却依然夺人眼球,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之间足以让人心醉。
她为他斟酒,身体微微而靠,发便顺垂了下来。她说,我已在此等你多年。我一直不知我等的人是谁,直到几日前偶在前堂瞥见你,才知,我漫长的等待终于可以结束。
他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
但她却一言明了,她要他带她走。
他不知该如何应答,这早已出乎他的意料。他愕极,他只能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我早已惧怕这个家,它过于巨大,需要太多的人为它埋骨,她的父母如此,若她没有改变,那么她亦将如此。她想走,却不知去何处。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有勇气逃离这个家的借口。
她在前堂见到他时,她便知,她在迷蒙之中所一直在等之人终于清晰了,她不在是每日漫步亭榭,幻想那张空白的脸。
他依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她亦不再言语,只是一次次斟满他的杯,他亦一杯杯饮,饮到醉,醉到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她又是谁。
他终究还是答应了她。她说,你既然应了,那我便是你的人,你若失言,我则自投此池,化为淤泥。
他愕极,只吐出两字,不会。
一月后,他拜别师傅,再次来到孔府。他来接她,他来接她亡命天涯。
她站在孔家的墙上,对着墙下的他说,我要跳下来了,跳下去了后你可不能后悔了,我这一辈子便都是你的了。
他笑,你跳下来,我接着你,便是一辈子如此。
他们开始逃,一路向西逃,路上他们一次次遇到孔家派来追捕的人,而又一次次地逃开。直到最后他们实在是逃累了,便停了下来。买了一坛美酒,寻了一座城隍,便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结拜那天,他问她,为何会选他。她说她自己亦不知道,只是一见到你心中所有的情感都溢了出来,她亦惊讶她当时的所为。
她问他又为何会答应,又怎敢答应。他说,他只是醉了,忘了哪些该做那些不该做。
他们互相对着笑。
他来守城时,他们不能相伴,她亦有其他要事去办,而他亦不愿她来涉险。她剪下了她如墨的发,束起断发递给他。她素知他是一个心中清冷的人,她希望这束发能多少给予他些慰藉。毕竟此次一别不知生死。
雪愈大了起来,风亦转向西北。看来道士姜尚的星象依然精准。
释言从城外翻进,正落在天生面前,高兴地叫着,易大哥,我回来了。邢、洺、磁、赵、相各州及附近义军同意今晚三更佯攻金军。
天生,终于从胸中舒了一口气。
释言半年前找到他,那时他已前来守城。
他于是知,少林已乱,方丈智清已被困在思过崖面壁多时,而释言亦被逼出少林,无处可去。
金军南下,江山皆倾。他知江湖必乱,但却没有想到乱的如此之快。少林先乱,其他门派估计早已暗自涌动。若此次得以生还,江湖可能已不是以往的江湖了。但如今,已无心思去想这些。
他突然觉得好困,他向释言招手说,你来扶我回屋,我想去睡一下。
他终究是睡了过去,于是梦便接踵而至。
他梦见宗老爷子临死前的模样。夜是那样的黑,屋是那样的小。所有的人都挤了进来,宗老爷子的身体早已蜷了起来,如同一只蚕,他吐着声,一遍遍地交代后事,直到他的言语变得浑浊了起来,带着呜咽的咳嗽一起绞在屋中。所有的人都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看着他一点点地死去,所有人的脸都迷蒙了起来,看不见他们是笑是哭,只有烛光映在宗老爷子被床帏掩着的脸。人们不知道宗老爷子什么时候死去的,仿佛一开始他便已死去。
他梦到宗老爷子从棺椁中跳出,抓着每个人的脸大呼过河,过河,过河,力气大到仿佛把人拽飞,声音大到足以把人震聋。
他梦到岳统制在离京时的背影。他听到他答应岳统制守城时的诺言。
他梦到小时自己与师傅一起走过扬州城,他与师傅走散,在那里哭。
他梦到她在他耳边的歌。
一声声,一声声。
他还想去梦,但梦卻醒了。
釋言站在他床邊說,已到二更。
他問有誰願意走。
釋言回道,百姓皆不願走。他們說,金軍第一次圍城時他們沒有走,破城時他們沒有走,宗老爺子在時他們沒有走,現在宗老爺子走了,他們更不能走。只願能把城中還沒餓死的孩子帶走,讓他們還能吃一口飯。
火幽幽地燃。釋言拿著花名册一遍遍地叫出名冊上的姓名。聲音與屋外的雪嘯聲混在一起讓人聽不甚清楚。大部份的名字都沉到夜裡沒有任何迴響,聲音一點點低了下去,直到聽到有人回應,聲音才又高了回來。所有還活著的人都在這裡。
釋言把名冊輕輕推來,冊子被濃重的墨侵染著,寫著的人數也換換模糊了起來。易天生還記得半年前,他站在城樓上見城中滿滿的人,像要脹破東京城。但如今,這破敗的舊王府便足以容下所有人。
眾人都看向易天生。他知道他們都在等他,等他先開口。他并不是不想說什麽,但他已經說了太多了,半年來,仿佛他每一日都在說話,甚至有的時候他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聲音就自己闖了出去,他現在似乎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麽。
釋言出城求救這三日里,他一直都不想言語,是倦亦是累。
他也從其他人的眼中看出了怕。
他們開始惜命了。
是的,仿佛從釋言出城那天起,天生便從他們眼中看到了懼怕。隨著約定日期的迫近,他們的命仿佛又成為自己的了,不再是爲了那個承諾而活,無懼早已消失,驚怕與焦躁慢慢浮現。
他也知道金軍的勸降书,從半月前就不停地随着箭一同飛進城中,他每日都會盯著每個人的表情,會靜靜地坐在他們中間,他要看著他們,一旦有人動手,便一發不可收拾。
天生知道敵軍便是在等這種結果。不再攻城是爲了讓人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而一旦思考,死亡的懼怕便纏繞腳跟。勸降,則是給人一個反叛最直接的藉口。
人一旦給自己行為找到了藉口,便會無所顧慮。
天生知道是時候離開此地了,否則結果只能更糟。
他們依然在等,等那個被燭火映出一臉疲倦的男子說話。
天生終究還是開了口。
他向天重重一拜,眾人皆拜,拜那些死去的弟兄。
他向眾人重重一拜,眾人皆拜,拜還活著的弟兄。
半年前大家同心而聚,明知生死不定,卻依然互相扶持不願離棄雖死傷八九,仍堅守城池,在此之恩,永生難忘。護城之約已達,諸位可趁風雪為幕,而四方感宗老爺子之恩出手相助的義軍亦會佯攻敵軍,以散兵力。
天生知道這些官面上的話,他們早已聽够了。
易大俠,你就說今晚怎麼走吧。終還是有人打斷。
今夜三更由城南縋城而走,風雪障目,眾人需手握縴繩,以防走失。釋言已在需行走的路上做了標記,由他領行。
一同抗敵多時,親同手足,一旦有所動搖,仿佛即刻便能互為仇讎。释言一直记得易天生那日对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沉沉地冷在夜里。
多年后,曾被围困在东京的太学生,张淼在他的旧京旧事中记录了此事。
建炎二年,宗泽亡,杜泽抵京。
三年,元军至,杜泽弃京而逃,岳飞力谏而不能止,后剑客易天生至,散财聚众守城。
八月,城中粮尽,皆食虫蚂。
十一月,力尽,不走且皆死。四周感宗泽恩者皆至,以掩其行。
守城六月而死伤几尽。
逃出者仅余一百八十五人。
兵者,一百零三人。
俠者,五人。
太学生,三人。
道者,兩人。
僧者,一人。
幼童,四十一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