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Z电话里说：我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只感觉脑袋发胀，我知道小Z不是随便开玩笑的人。
小Z又说：阿姨，这个世界我没爱过任何人。一个都没有。包括我自己。
一
初识小Z，是在一个雨夜。我听到有人在唱歌。当然，歌唱的不难听。
但在这样一个漆黑的雨夜里听来，总有一种《夜半歌声》的恐怖感。
我听不清歌词，只是感觉唱歌的人很苦闷，想要把心里的压抑释放出来。
但唱歌不像放屁。屁放的再大只是讨厌，而唱得不好却能吓死人。
在那个雨夜，我始终怀疑是我的幻觉，咬了被角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看到了小Z。很清爽的一个女孩子。披肩长发，穿着一件白裙子。笑容像是秋海棠一般，灿烂中隐约着羞涩。
我一听小Z的声音，就能肯定是夜半歌声的主人。小Z的声音非常轻柔，所以在夜里才特别瘆人。
小Z的母亲说道：记着，别和男人说话。走路靠右侧通行。别和车抢道。
如果说第一句有些怪的话，那么后两句则是幼稚。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会不知道交通规则吗？
小Z的母亲看到我，笑了两下，像是自夸又像是谦虚地道：我家小Z哪样都好。无论是相貌还是人品，就是没考上大学。
小Z拎着鞋的手就在这时松了。她面不改色的快速穿上鞋，一句话不说地走了。
小Z确实很怪。邻居做了半年，她从来都不和我打招呼。而每次她母亲在时，她表情非常痛苦地说：阿姨好。
我其实听着也别扭。
我宁愿我和她擦肩而过。
再以后看到小Z，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她母亲在时，她也不和我打招呼了。整个一冰块脸。
小Z的母亲又说：小Z呀，哪里都好，就是不会来事儿。所以在单位才吃不开。
她母亲倒是不再提没考上大学的事儿了。小Z茫然地看着前方，目光不知道聚焦在哪里。
后来打听了一下，小Z不再和任何人打招呼。见到人，眼光自动回避。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说实话，我们全楼的人，还是挺喜欢小Z的，毕竟这姑娘挺文静，又不惹事。
现在给人的感觉倒像是我们全楼的人都要害她似的。
那天我回来，天下正着雨。
我看小Z要出门，顺手把伞递给她：我不着急用，回来还我就好。
小Z吓了一跳，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我。
我更害怕。我明明是帮好事，我一个半老徐娘能把她怎样？再说小Z的母亲又那么厉害，平时没有人敢欺负她半分。
小Z的表情，我分析不出是惊吓，还是痛苦，甚至还有一丝欣喜。无数种的表情混在一起，即使陈道明演《归来》，也无法弄出这么多层次的表情。说她是女版梁朝伟都不为过。
小Z最终还是没接过伞，穿着一身白裙子跑入了雨幕中。
我倒觉得，小Z倒像是享受雨点滴落在她身上的感觉。她整个人都在雨中显得神采奕奕。她甚至把双手摊开，接住那些即将落入大地的雨水。
而就在这时，我听到楼上有人喊：小Z，你快点走，别让雨淋感冒了。这孩子，这么大人了，下雨出门带伞都不知道。连四岁孩子都不如。
我看到小Z明显慢了下来。她有那和一两秒钟的呆滞，然后露出一个绝望的笑容。仿佛漫天的雨水瞬间切割开的笑容。
为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会绝望。她虽然不是大学毕业，但她的中专文凭也不错呀。她在一家大型企业工作，每月工资照发。二十多岁的女孩，全世界都可以踩在脚下。
用风四娘的话说：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睡最帅的男人。
最后一句是我加上的。
但小Z似乎一点都享受不到人生的乐趣。
我看到小Z在雨里，不，或者说在母亲一遍遍地咒骂声中，越走越慢，也越走越远。
二
小Z谈恋爱了。
对象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小伙子身高至少一米八以上。有着北方人特有的大气，同时又有着男方人特有的眉目清秀。
小Z看起来很幸福。仿佛那是她等了二十年的良人。
小伙子和小Z一样，是国企工人。两个人的收入加在一起，在这个小城市绝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小Z脸上满是幸福，偶尔见到我会轻点下头。
我虽然不知道小Z和对象平时聊些什么，但看得出，那个男人很喜欢小Z。
男人在天热时给小Z买雪糕，天冷时握着小Z的手陪她上班。
但有一天，我看到他们远去后，听到小Z的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小Z当初要是听我的话考大学，一定找的男人比现在好。唉……
长长的一声叹息，把小Z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贬得一文不值。
好在小Z的母亲从不当着男人的面说小Z，把小Z当做大人看待。
我亲眼看到，小Z和对象十指相扣。笑得如孩童般灿烂。
本以为要收到小Z的喜帖，谁知道两人又‘黄’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小Z的母亲说：一想到我们小Z这么好的条件，要嫁给一个工人，我就觉得心理不平衡。我们家小Z那么优秀。
我不知道小Z是怎么想的。看得出她很喜欢那个男人。但可能被母亲游说的也心有不甘吧。
这么一来二去，小Z成了老姑娘。
她平时不和人说话，只是一本接一本地看书。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Z的母亲这时又感叹：其实那个男人挺好的，虽然学历不高，又是工人，但至少家里有房子。要是那时候结婚，现在孩子也该满地跑了。
小Z就在这时一摔门，飞跑出去。
三
小Z经常喜欢穿白色。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我和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
直到有一天，小Z在楼道内拦住我。
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小Z也不说，就直勾勾地看着我。
即可怜又瘆人。
小Z突然说：阿姨，你是好人。
小Z突然放声大哭：阿姨，我妈妈为什么不死？她为什么不死？我想她死快想疯了！她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
她就拉住我这么一直不停地说。
我真的有些怕了。
试想，谁半夜三更被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拦住，一直问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死。
我估计谁的心脏都受不了。
不过下一刻，我做了这辈子最牛叉的事情。
我把小Z抱在怀里，摸着她的长发，手放在她瘦弱的双肩上。
这孩子，什么时候瘦成这个样子了。
为什么如此年华，却要背负着不相称的绝望。
小Z哭够了，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胁地说：阿姨，今天的事情，你不会和我妈说吧。
我说：当然不会。这是我俩之间的小秘密。以后有事的话，尽管找阿姨。阿姨陪你喝咖啡。
我只是随意说说，谁知道第二天小Z就敲我的门。
她说想找我喝咖啡。
好吧。看到小Z有些清澈的眼神，我就释怀了我即将空瘪的钱包。
四
小Z其实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
她问我：阿姨，死可怕吗？
我挠头，这是个超级难回答的问题。即使尼采在世，他的答案也比我强不了多少。
我说：不可怕。
她的眼里放着光。
我继续说：因为每个人都会死。所以没什么可怕的。重要的是如何活过。对了，你为什么喜欢穿白颜色？据说喜欢白色的人都很单纯。
小Z搅动着有些凉的咖啡说道：阿姨，这个秘密以后我会告诉你。
那咱们再聊点别的吧。我说道。
小Z接着说：我以前处过一个对象。我其实在他之前没处过男朋友。我妈说，女孩子要是失了身，将来就不好嫁了。所以在那个对象之前，我甚至都没和男人拉过手。
她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那个男人。只是一想到结婚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就很高兴。妈妈本来也觉得那个男人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要劝我俩分手。
分手后，我就想这辈子就一个人过得了。反正也嫁不出去了。
怎么？难道你们……
她点点头：他亲了我。我感觉特别恶心。男人太恶心了。一想到将来要和他们上床，我觉得还不如不嫁，至少有自己的床。至于妈妈，她早晚会死的。到时候这个家就都是我的了。
我有些怕。如果小Z的母亲听到了这些话，会不会疯掉。
小Z那一天和我说了很多。从她为什么不考大学，一直说到将来想当修女。
她不考大学，是因为母亲总是让她学习。她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
一想到读完了初中，还有高中三年加上大学四年，整整七年的时间，都要这样渡过，她就觉得马上要死掉了。
我问她信上帝吗？
小Z说她不信。她只是想找个落角的地方。
小Z说，她不爱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
我有些奇怪，问她为什么愿意和我讲这些。
小Z说：你是这个世界唯一递给我伞的人。
想起了一则心灵鸡汤，我对小Z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小女孩和妈妈吵架了。她走到一个面摊前，面摊老板给身无身文的她做了一碗面……
刚说到这里，小Z站起来，冷冷地看着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普通人只是给你做了碗面你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妈妈从小到大给你做了多少？你不是更应该感谢？
她又说：阿姨，我看错了，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她最后对我说：没人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
五
我感觉，是我的自作聪明，让已经和我走近的小Z又离我而去。
在楼道里见面时，她也不再和我有目光上的交流。
这样的日子很寂寞，也很安宁。
直到终于有一天，楼道外响起了鞭炮声。
我听到邻居说，小Z做为大龄剩女，终于出嫁了。
其实我倒感觉，对于小Z来说，她只是想离开这里而已。
我怀疑，她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
从她那种死水一样的生活就能看出来。
小Z她激情过吗？恐怕是没有。不过小Z的母亲倒满面春风，对新郎很满意。
新郎是一个还算看得过眼的人。身份还是国企工人。
与上一位不同的是，家里没有房子。
小Z的母亲为了让女儿出嫁，把自己的房子做为新房送给了小Z。小Z的母亲和父亲三个月前就搬到乡下去。
美其名曰：再创业。
或者说：回归乡土。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小Z如果再不嫁，真的要砸手里了。
小Z的不擅交际，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好不容易有人肯娶，无论怎样都是要先嫁过去再说的。
小Z的脸上一片淡然。
她时刻想要逃离的地方，却成了她后半生的归所。
这莫不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其实我也不痛快。一想到后半生都要和小Z这样的邻居相处，就觉得别扭。
我不想见她。
婚后的小Z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怀孕、生子。
再然后就是带孩子上课外班。
但她和别的母亲又不太一样。
她总是和她的孩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说不清楚为什么。看着她带着孩子从眼前经过，仿佛中间隔着什么。
她从不主动牵女儿的手。
都是那个酷似小一号小Z的孩子，怯怯地去握妈妈的手。
而小Z的脸有一瞬间的冰融。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又松开了孩子的手
六
本来以为，我们就这样像陌生人一样，可是我终于在若干年后，又听到了夜半歌声。
我们这片小区没有能藏住的事：
小Z的母亲觉得小Z不会伺候孩子，于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拿到自己身边抚养。
这样的一个结果就是：小Z的女儿和她关系并不好。
小Z本就生性淡陌，再加上和女儿的疏远，自然对母亲的插手无所谓。对女儿的管教更是无所谓。
我想她是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已然如此，有什么资格去管别人？
小Z的母亲于是在担忧中渡过每一天。不是怕小Z粗心没给孩子穿厚衣服，就是担心小Z古怪的性格让外孙女吃亏。
其实小Z的母亲多滤了。小Z虽然有些古怪，但与事无争。
从来不在家长面前乱嚼舌根。在单位也是如此。
无论别人让她做什么，她都去做。二话没有。不知道是懒得理这帮人类，还是真的看透了这个世事。
至于小Z的孩子，大家都报以同情的目光。摊上这样的母亲，也真是够倒霉的。
于是小Z成了我们片远近闻名的不孝女。
不考大学也就罢了，还成了剩女。
好不容易家里搭房子嫁了出去，结果还不会养孩子。
看着一头白发的老母操碎了心。。
小Z这么多年倒是学乖了。无论母亲说什么，她都能做到面不改色。
这种修养，非得道高僧不成。
小Z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性格的小Z截然相反。
而且小Z的孩子，只和姥姥亲近。当小Z看着孩子抱着姥姥的脖子时，目光阴冷阴冷，像是三月里的风，刮得人脖子生疼。
这么多年，我心里也觉得这孩子可怜。于是每次见面，都和小Z打招呼。
小Z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对我点头笑一下。
虽然只是一瞬间，我又仿佛回到若干年前，看到那个清汤挂面，如秋海棠般的少女。那时的小Z虽然有些狂傲，但至少知道反抗。不像现在这样，无论打了多少拳，都如打在棉花上。
又像是小Z不知何时练就了化骨绵掌，无论是什么凌厉招式，都能见招拆招。
总之一句话：小Z不理人。
不过小Z也不害人。
七
小Z的妈妈一个月前离世了。
我本以为小Z会出去喝一杯。
因为葬礼上，她连一滴泪都没落。
当然，也没有笑出声来。
完全就是在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
那些随份子的，有人给钱她就收下，也不问那人是谁。
也许第二天走在街上也不认识。
小Z把母亲的骨灰安顿好，对我说了一句：阿姨，这个世界好清静。可为什么这么空荡荡的？
我也答不出来。也许她的心本来就是空的吧。
她从来不许任何人走近，也不走近任何人。
那这块心不是空的是什么？
就在葬礼一个月后，小Z于深夜给我打来电话：我去另一个世界了。
片刻后，她又说：我没爱过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最后她说：阿姨，我永远记得你送我的那把伞。我一直都是独自行走在雨幕中。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我为母亲活了一辈子，现在我还完了。我走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白色吗？因为血染在上面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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