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这是十六七岁的事情——
某一天黄昏，我刚干完活，散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突然，看到前面有个老人在修路，——这人正好是我的老熟人。我便上前问道：“林生公，你在干嘛呢？”
他听见有人说话，便扭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认出是我，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温和地道：“哦，是你呀。——在修路呢！我年级大了，过完今年就九十岁了，嘿嘿，我就想着做做善事，积积德。”他说话的声音沙哑，苍老。
他这话使我想起了爷爷，他年老时也曾做过许多搭桥铺路的事情，还曾为村里的寺庙和乡里的寺庙办过许多差事。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何意义；但听爷爷说，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积德行善，自我心理安慰，要说图个啥嘛，只希望上天能给自己和子孙后代带来福祉；还有一种说法是说，这样做是为了减轻早年所犯下的罪恶，希望上天能多留自己在这世间活几年；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可以使自己少受酷刑。——当然，这都是迷信的说法。
“我听别人说，经常积德行善的人能长命百岁呢！”我大声说道，因为他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聋。
“哦？——是吗？嘿嘿，那是他们瞎说；人的寿命长短哪是我们凡人说了算的？”他伛偻着一锄头一锄头添着土，笑着对我说，“阎王爷叫你三更走，不会留你到五更！知道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听着这话脊背有些发寒，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想想也是，人的贫富贵贱，生老病死，真的不能自己操控。
“所以您积德行善，希望能感动上天，从而得到福祉吗？”我疑惑地问。
“唉，怎么说呢？鬼神这东西嘛，你信他则有，不信他则无，难说啊！这世间有很多事物，并不是我们所能看透的。我是个信佛教的人；佛经上说，一个人只要多行善事，不仅可以抵消你以前所犯下的罪恶，还可以为你的子孙后代积下阴德；所以，我这么做了，只希望真能如愿以偿。”
“林生公，不用担心，会实现的；因为我也相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只是时候未到。”我安慰他道，自己心里却很迷茫。
“唉，但愿如此吧！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每天多做些善事，才能感到心安——我不想死后，还被世人唾骂！人活一世，多积德行善是没错的；最起码当别人谈论起你的时候，从你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你说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但一个人再怎么好，也会有人看他不顺眼的，——从背后说他的坏话。”
“唉，那就让他们去说吧。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世上哪有完美之人，爱议论别人短处的人本身品德就有问题，何必去管他呢！人这一生哪，就像端着一盆水走路，哪有不颠簸的？要想把一盆水端平，我们唯有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使盆里的水不要因颠簸太大而漫出来；做人也是这样，要尽量避免自己少犯错误，尤其是在人情交往方面；如果对人对事不公平，就像端不平的水会溢出来一样，你就会失去人心，还会因此而被别人咒骂。做人难哦；做一世好人更难！”他说完这话，停了下来，双手靠在锄头把柄上，叹了口气，像是在想着什么；过了会儿，他回转神来，又继续干活了。——他这一叹似乎是在感慨自己漫长的一生。
“林生公，我来吧。——我也想积德行善呢！”我腼腆地说道。
他踌躇了一下，随后便爽朗道：“那好吧。你去拿那把铁锹铲几担砂石来，”他指了一下搁在不远处的另一把铁锹和两只箢箕，又指了一下眼前凹凸不平的路面，“把这些坑坑洼洼垒结实就可以了，这样路面就不会被雨水冲毁掉了。”
我照他的话去做了，到左路旁边山脚下铲满了两箢箕砂石来把不平整的路面添上；就这样连续挑了四五担箢箕的砂石才把被山洪冲出来的沟壑填满，累得我腰酸背痛。
“好了，用铁锹把新添的砂石拍结实吧。”老人微笑着说，露出了稀疏的黄牙，“后生，辛苦你了，难得你小小年纪就那么有爱心。”
“应该的，我不是向您学习嘛！”我一边用铁锹拍打着砂石，一边说道，“您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忘来这里铺路，我看了心里有愧，就想着过来帮一把，也好为自己积积德；再说，像这样助人为乐的品德不是要从小就培养的吗？”
“哈哈……后生真是可爱！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像你这样心地善良的少年还真是少见呢！”
“是吗？那你所见过的少年是怎样的呢？”
“跟你不一样，没你那么善解人意；他们顽劣，心眼多，性子野，大部分都缺少教养；就比如说吧，他们若是遇到像今天这样的情况，绝对不会过来和我这老头子搭讪，还帮我忙；他们肯定会调戏我一番，或者是不闻不问地走过去：这就是区别。”
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有些害羞起来，只微笑着“哦”了一声，一鼓作气把剩下的砂石拍完了。
“嘿嘿……辛苦你了，后生！祝你将来好运不断，心想事成！”他笑眯眯地说，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眉毛和头发都被岁月洗成了白色，看起来反倒显得很慈祥，没有那种老于世故的感觉。我知道，这是老年人对自己喜欢的年轻人说的吉利话，意在于表扬和支持。
“嗨！这点小事算什么？——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便收拾好东西，一边闲聊，一边走着回家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朋友来我家做客，其间问道：“听我奶奶说，前段时间你帮林生公一起修路了，是真的吗？”
我一听，犹豫了一下，随即羞红着脸说：“是啊。怎……怎么了？”
“人家在夸你呢！说你是个好孩子，比别人都懂事。我也没想到，你会有此举，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我感到很诧异，想不到自己小小的善举竟然会被人称为佳话，到处传颂；直到如今，有人在茶余饭后说起我时，还会不经意间地提到这件事呢。
最后一次与他见面，大概在这件事过后五六年吧。那一天，我在赶集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他，便上前去与他攀谈了起来。他拄着一根拐杖，肩膀上挎着个皮包，正像蜗牛一样缓慢地走着……他比以前老了许多，身子骨没当年那么硬朗了，精神也没当年那么矍铄了；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眉毛和头发也更白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我陪他缓慢地走着，聆听他讲他当年的许多往事，感觉精彩极了，就像阅读引人入胜的小说一样。
“你知道你太公吗？”他问道。
“知道一点，但不太清楚他的生平事迹。”
“你太公呀，是个地主，却一辈子没有种过田，连每逢赶集都经常坐着轿子呢！”
“那我太公是怎么样的人呢？”
“他呀，呵呵，架子很大，喜欢对人颐指气使，显得特别地傲慢无礼，不可一世；所以我们这些孩子见了他都有点畏惧他。我和你爷爷是朋友，年轻时偶尔会去你家串门，曾目睹过你太公的真容……”
“那他长得怎样呢？”
“年月太久了，具体的相貌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身材高大，额头很宽，面容清秀……”他说着说着就卡壳了。
我见他想不起来了，便只好“哦”了一声；接着他又继续讲起了和我爷爷的往事，我便只好一边陪着他走，一边洗耳恭听着……
想到自己的祖上曾经辉煌过，心里就颇为感慨，不知道说什么好。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分别的时候，他对我说：“后生，你是个慈善的人，想来你此生的命运也不会太差，就此别过，望自珍重！”
这话令我很受感动，便深情地道：“林生公，有空来我家坐坐吧。祝你长命百岁，保重了！”
“但愿如此吧。只要我还走得动，有空会来的。”
我看着他像蜗牛一样缓慢地走远了……
此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因为他不曾来我家做客，我也没有去找过他；再加上我出了社会后一年四季都不在家，每逢过年才难得回家一次，就更难见面了。
这些年来，我也很少听到他的消息，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一百多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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