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家特别火的连锁餐厅，叫做“外婆家”。这家店菜品一般，可名字起的是真好。“外婆家”不知是多少人心底最温暖、最柔软的记忆。只不过北方人管外婆叫“姥姥”，要是在北京开一家店，取名“姥姥家”，不知道会不会也引来许多想念自己姥姥的人，来找找童年的旧时光呢。
旧日找不回来。即便是布鲁斯特的"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穷尽毕生写了卷帙浩繁的《追忆似水年华》，也找不回那些跟着味觉、听觉、嗅觉、触觉一起尘封在往事里的悠长日子。于是我便不再挣扎着找了吧。俗世中的一个小人儿，本就全身心地投入了这滚滚红尘中，也早就该放下的放下了，该忘却的忘却了，不必再假装还活在过去。然而终究，在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朝着时光隧道尽头的净土寺9号楼的一家住户望去，阳光还是明媚的，月光还是皎洁的，姥姥还在，跟我讲着她的那些故事。那时的我，也想不到长大以后，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都变成了故事。
2016年，法国读研的第二年。4月，正在巴黎实习的我上午接到母亲的电话，下午便买了飞机票飞回北京。赶到医院以后，姥姥已经长时间处在昏迷的状态。我已不忍心再回忆姥姥躺在病床上的细节。只记得姥姥清醒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跟我说了几句话：“你睡会觉吧！” “你妈呢？”。这几句话，后来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是自责自己长大以后跟她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2016年的除夕，挤出两个礼拜的假期，我从法国回来过春节。我已记不得自己是见了她一面还是两面，只记得老家来了亲戚，忙着跟姥姥聊天。我也没机会跟她上说几句话。假期的后半段我就窝在家里准备考试，再没去过姥姥家。那是她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最后一个跟她说说话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我是很爱听姥姥说话的，姥姥也爱听我说话。我们祖孙两个聊天，总是聊出许多的岁月静好来。姥姥和外孙女之间，因为隔着一代，没有了母女之间的管束压力，又因为年龄的差距，反而是最互补、最舒服的一对组合。我从很小在姥姥家长大，蚊虫叮了脚姥姥背着，伏天长了痱子姥姥扇着扇子，祖孙两个最是心意相通。我从小是个爱说话的小孩，缠着姥爷念书，也缠着姥姥讲故事。
姥姥不识字，跟那个年代大多数的老太太一样，她的故事都是来源于她自己的经历。她的生活多磨难，在家里是老大的她从小吃的苦自不必说，长大嫁人后又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我记忆最深的，是她讲她的一个长到几岁却还是夭折了的孩子“美术子”（只是音，哪几个字却不知道）。她说那个女孩子最懂事，常常劝受了婆婆委屈偷跑出来抹眼泪的妈妈“别哭”。现在的我们实在是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人生。可这一切，她却用很平静的语调讲出来，没有抱怨、没有激烈的情绪起伏，反而让年幼的我感受到生活的力量。虽然偶尔神情和语气中也带一些悲伤和遗憾，却总是岁月洗礼出来的淡定，那是阅尽沧桑、尝尽甘苦，也是接受，也是习惯。我喜欢听姥姥说话。她说的话都是大白话，却藏着许多真道理。如果我的人格里，还能有那么一点真善美的东西，必是受到了姥姥的影响。
小学一年级，我回自己家上学。这个决定，现在想来，也许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轨迹，我的和姥姥的。寒暑假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因为可以回姥姥家了。那里有我熟悉的墙，以及桌椅板凳，还有目之所及的一切。那个从小放着“空中笑林”的收音机，那个变得越来越矮的玻璃柜，那个黑天不敢一个人待的大屋，那间装满我整个童年回忆的906。姥姥依旧听着我说话，听我讲那些她懂或不懂的烦恼。其实不用说，她怎么能不明白，这个外孙女何时心里甜，何时心里苦呢。其实，只是在她旁边待一待，就足以让鸡飞狗跳的神经停一停，让繁杂的心绪静一静。
从小睡在姥姥旁边的小姑娘，她一直维护的、用尽全力去爱的小姑娘后来还是长大了。越来越精彩和忙碌的人生蚕食了太多陪伴她的时间。可是那些孤独、那些无奈、那些想念，长大的你，都懂吗？我几乎还能记起她最后一次烙馅饼的情形。两个手合在一起端着锅，把馅饼倒在盘子里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因为类风湿性关节炎，她的手不能吃力，上了年纪以后原本勤快的她也力不从心了。在我记忆中，那几乎是她最后一次做饭。那个馅饼真的好吃，跟从小习惯的味道一样。姥姥手巧，她让几代人的味蕾充满了幸福。妈妈常说哪怕是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想办法让家人吃出花样来。
上了大学以后，我卖报刊挣了第一笔钱，请姥姥和家人吃了一顿必胜客。姥姥吃的很开心，我们一家人也都很开心。我能想到为数不多的我为她做的事，原来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但我常常骗自己聊以安慰，或许在她心里，已经满足，那就足够了。
我该如何向你述说那个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的11点半啊！我坐在叠成长条的被子上，想象着这是一片高山，我要跨过去看对面的世界。录音机里放着总在循环播放的《牵手》，厨房里是碗筷的声音。姥姥的菜已经散发出了香气。我被喊着去洗手，我们一家人正要开饭了。
小时候想越过去的山，长大了才发现跨过去简单，再回来可就难了。
长辈的恩情还不完，其实一句话就能说清原因：大人对于孩子的记忆都是关于孩子的，而孩子对于大人的记忆都是关于自己的。我始终觉得，我感念姥姥，是因为姥姥对我好。而姥姥对我好，却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不求回报的爱，终究是无以为报。
写不完的深情和回忆，但愿这个小小的篇章能缅怀我的姥姥——曾经那个最疼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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