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海有鲛人，其名曰芜香
“母后，人间当真如此险恶吗？”十四岁的她初次为母亲的话疑惑不解。
她的母亲是海宫皇后，此刻她正编织着锦绣，纤玉般的手指多了一抹鲜红。她落下银针，反问道：“芜香，为何遽然间问母亲这个？”
芜香眨眨眼，小嘴抿了一下道：“就是…想起来了。”
“阿芜，有些烟尘旧事母亲不愿提及。但请你相信母亲，也听母亲的话，莫要理会宫外之事。答应母亲，好吗？我…真的不能连你也失去了…”
“嗯。芜香答应母亲哦。”
那天，她撒谎了。昨夜雷雨交加，霆火万丈，风浪中她救下了一个男孩，并安置他在偏殿养息。
草木尚且有心，何况鲛人。十四岁的她纯真又少不经事，难免会因恻隐之心而将母亲的叮嘱抛之耳后。
但她答应母亲后，她怕了。母亲那惊惧间扎破的血、那优怖的神情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所以那晚，她悄悄将男孩送回了岸边。临别，她在男孩额头轻轻吻了吻：“愿深海之灵保佑您。远方的客人永别了。”说完，她游向了海宫。
〈二〉践祚
“祉紫国二王子天命所归，海灵佑，神明择，当袭王爵。”
一夜之间，满城风雨。此语将墙头草皆吹向了二王子，举国上下皆臣服于二王子，龙融。
他模糊记得生死之际，有一只大鱼向自己游来，那是很美丽的一条鱼尾。
其他的，只剩下白雾一片，可他在将醒未醒之时，明明听到了天籁般的女声。
龙融登基，暗访载志异者，得知南海一带，记载过鲛人的传说。
一定是的她。
在我韶华未逝，且要将你寻到。
〈三〉竖琴靡靡
龙融问过了所有对南海有探访的人士，唯一笃定的便是鲛人爱音，一曲可唤其共音。
他苦学琴艺三年整，又因他本对音律有感，三年竟无琴师可与之匹敌。
有人进献给他一把竖琴，抚出的每一个跳动的乐符都像珍珠般晶莹，他甚是喜欢。昼夜拨奏，终谱得大半篇可绕梁三日的乐曲。
巧极，芜香是海宫里最喜欢音乐的鲛，她几乎知道所有海螺的歌声。尤其是最近几年来，她对海外世界的向往，因为那个男孩变得更加凝重了。
年轻的国王临驾南海岸，只带百十乐师随行。
迎着梦中的那片海，龙融弹起了竖琴。缠卷的海风将他的琴声带去了芜香的宫殿，也带来了国王的爱慕。
那是芜香从未听过的音色，如此的美妙，如此的令她心驰神往。她禁不住游向了海边。
“未完成的曲子，你愿意与我同谱吗？”他道。
她掩面浅笑，微微颔首。此后，龙融一直住在南海岸的行宫，每天清晨，他都会用琴声唤她来。隔着一道海湾，他给她讲人世间的故事，讲述真善美、恶憎悔、爱别离的人间。
她终于被他打动了。
可她是鲛人，只能生活在海中，无法与他长相厮守。于是，她偷走了母亲的鲛珠，系在腰间，一条波光粼粼的鱼尾便成了白皙的双腿。
第一千个清晨，芜香身披水蓝晶泽段，褪去了半身鳞甲，着人类之衣，翩翩从天来。海水两侧避而开道，珍贝漫空浮而为阡。她赤脚轻点着珍珠路。就这样来到他身边。
众乐师一时哑口不能言，皆为有生之年得见神女一眼羡叹。
就在潮水退回，珍路踏毕之时，紫云乍现，雷霆万钧。龙融见天象突变，不禁望向芜香，心想她会后悔吗？茗香自然知晓，此去，违天地之法，逆海灵之愿，如今怕是天公的警示罢。可她仍笑靥如花，轻轻将雪凉的双手放入了龙融手中。他完美地接住了她，如同接住了天赐的宝物。他和她心照不宣，可三年唤得伊人归，早已做好了一起面对天罚的决心。
龙融感知到风的酷冷，不禁解了自己的披风，上前小心地为芜香披上。这是芜香除了龙融之外从未感受到的温暖。
紫云不久散去，光风霁月。他想牵着她的手上车架，可他的手乍碰她的手时，芜香似乎被火烧到一样迅速地将手缩回。
龙融：“怎么了？”
芜香将手指含在嘴里，嘟哝出几个字：“好烫……”
“怎么回事！”龙融大喝一声，挥袖命史官去查。这是百官第一次见陛下龙颜大怒，这次是因他心爱的人受了伤。
他扯下衣角，让她牵着另一头，他们还是系在一起的，不会分开的，对的，一定是这样。
芜香像个怕羞的孩子，跟在他身后，进了行宫。他安慰她不要怕，如果身子不适，请立刻告诉他，他最希望的是她安好。她点了点头，道：“谢谢。龙融真好。”
不久，一着官服的人畏畏缩缩地来禀告：“回陛下，已查出……”
“等下，外面谈。——芜香，你先休息吧。”龙融担心芜香听后会害怕，他不看到她半丝恐惧的深情。
出了宫殿，史官才敢道：“鲛人本是大鱼，她们受不了人的温烈，恐难以与陛下…有任何……接触……”
龙融听后反而窃喜——甚好，她无碍。
龙融示意史官退下，独自一人冥思许久。
他命能工巧匠为她制了一双手装，可以护她不被人类侵扰。他可以不碰她，可以抑制所有，但她一定要还是那个纯真的她。她笑的样子，真美。
芜香或许还不知儿女之情为何物，她只想陪在他身边。
可她发现自己的心似乎被冻住了，结了冰。蔓延在她身上的无限寒气只有她自己感得到，她不能碰人类，她知道的。一开始，似乎这并不算什么，可是她的掌心通透得能看见灵珠，像一块寒冰。
明明她感觉龙融很温暖，为什么心却还是凉的。
一夜，她独自香径赏花。月，又满了。思念如潮水般荡起。母后，现今还好吗。
她不禁将手伸向了花瓣，没有丝毫触觉。她渴望知道，海洋所没有的玫瑰，是怎样的温度。
她解了手装，葱白柔指刚碰到花瓣，花，凋零了。
她的心很难受，在海洋宫殿她自由自在什么都可以的…她好像有一人倾诉，转身却空无一人。她任性地再次碰像黑暗中的玫瑰，却被花刺刺痛了手指，鲜血流出，刺目的红色真像母后的血啊。那年令她触目惊心的血，也令她送走了救下的他。
这一切，究竟是缘分，还是缘分的恶作剧啊？
芜香呆住了，她思家。
忽然，手指被一人用帕子合起，那人关切地诘问她为何会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宫殿，为何受了伤也无所作为，听之任之？
芜香闻熟悉之声抬头对上了他灼灼的目光，他还在啊……
龙融与她对视了少许，芜香无邪的秋水深眸在清幽的月色下一闪一闪，挠着他的心。他执意将头低下，为她戴上手装，并向她道歉，他要处理国事，不能总是陪着她，他很对不起。
她只是将手放在他头上，微笑不语。她信他。
“母后安慰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子哦。”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贴在额头，陛下哭了。
芜香问道：“这是何物？”
“是眼泪。”
“……”芜香从来不知人的眼眶不止有风情万种，还有泪水。
这似乎勾起了她潜藏在多年前沉淀的记忆，母后咬着牙地将泪织成了珠绡。从此，母后的笑容再也没有欢喜。
龙融：“芜香，你一定不要滴泪。”
“……”芜香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他和母后为何都这样叮咛我？他好遥远喔…”
无数日夜，就这样飞过去了。芜香香数着流失的岁月，渐渐感知到龙融的冷漠。
变了么…
终于，有一晚烟火点亮了夜空，国家有什么可贺的大事了么？
喔……他成婚了呢。
国王纳了一位天生丽质的王妃，虽不比芜香，却也是倾国倾城。
她奔去婚礼场，凝望着一袭红衣的他。
心如刀割。
可为什么她的眼中却不会涌出水珠呢？
只是很难受，很难受。
这是什么感觉呢？
她的心似乎更冻了：“她比我美吗，她也救过你吗，你会拉她的手吗，你也会为她滴泪吗，她也吻过你吗，你也会对她讲人世的繁华吗，——可我感受到的不是繁华，是炎凉呀！”
她跑了过去，让他看见自己，不为什么，只为了让他看到呐。
他的眼中闪过波纹，又很快消失。
他转过身去，拜完了堂。
既然他已经踏出了那一步，便料到了她会来。他也早已经受了心理的煎熬了，可他又能怎样呢？
“你说过的，芜香不能滴泪。所以，我没有很难过啊。”芜香微声地说，可龙融半猜半意会地读出了她的话。
龙融还是不禁想把目光移向她那方，又拼命移开。幸好吧，王妃戴着头盖，看不见不会介意，否则，王妃会扔掉凤冠，扭头走掉吧。
百官都看在眼里，陷入一片死寂，人人都在感叹惋惜。
洞房花烛夜，宾客酬罢时，龙融独自走出宫阙，从袖口抖落出匕首，寒光凛冽，刀剑硬生生地在他胸口划出了半尺长的伤痕。
如此，够了吗。
他命人传信王妃陛下遇刺，无法毕夫妻之礼，王妃赶忙去探望，果然见脸色煞白的他。可他封闭了消息，只是为了不让芜香得知以后担心。
既然这般牵肠挂肚，又为何迎娶别的女子？是为了安稳民心么，那他荒废国事沉溺乐曲的时候又何曾想过她之外的事；只是因二三其德么，那他做到这种地步又负一女子哪里会与王妃有任何亲密？
只因那梦太过真实，真实得他无法回避。如果芜香不回海，她的生命会慢慢枯竭。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死神便一步步逼近。是芜香的母后，海宫的皇后托梦拜托他的，她恳求人类的国王啊，请将我的女儿还给我。
他不愿。但是几十天的辗转反侧令他以此方式，劝她归海便罢。
有些绝情的谎话无论默默尝试多少遍都无法说出口。他不想的，不想使语言与她决裂。他以为，她会走，回去她应该在的海洋。
一月里，物是人非。可芜香笃信他的心不会变得如此之快，像浪绞尽砾石，不遗半丝痕迹。
“曾经约定的远方，未曾谱罢的曲子，双双不作数了吗。”
那晚夜里，芜香被梦魇惊醒，她仿佛看到了风雨飘摇的海殿，母亲鲜血淋漓的身影似在眼前。那绝不是梦，母女连心，母后一定是出事了，女儿不孝。
芜香来不及拂去龙融娶妃之痛，连夜赶向了故海。一路上并无士兵阻拦，毕竟，谁会拦一个不得宠的舞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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