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时,最期盼的莫过于过年了。
一
时至腊月,年味已经渐浓,最初是从杀猪开始的。到了腊月中旬,镇上养猪的开始磨刀嚯嚯,那些闲人和我们这帮孩子早已将杀猪人的院子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只见几个叔叔提着椽子走进猪圈,先用粗麻绳猛地套住猪脖子,使劲一勒,猪已嗷嗷惨叫,四蹄在泥坑里不停地蹬踩,显然,它已意识到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行将结束。待猪老实后,几个人上下其手捆住猪的四蹄,套上椽子,猛呵一声“起”,两百多斤的猪便被晃晃悠悠地抬到了人群中央。杀猪刀早已被磨得寒气逼人,屠夫的几个助手紧紧压在肥大的猪身上,但猪显然仍有挣扎的气力,又有几个闲人扑在了猪身上,猪身上虱子也纷纷舍弃“主人”,快速迁徙到了压猪人的脖颈上,但这显然增加了压猪人的“骚动”。这时,围观的人们全都睁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顶着屠夫手中的刀子。但见屠夫目露凶光,“哧”的一声,刀子又准又狠插入了猪的脖子。“呀......”,在鲜血射出的一刻,周围人的惊叹声响成一片,无不向后闪身。猪并未快速死去,挣扎的嘶声裂肺,蹄子已经在地上磨出了白骨。见状,有人几个闲人压了上去。屠夫脸上浮起了笑意,他撸了撸袖子,用破布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提起刀子,瞅准了又是一刀。猪的嘶叫声顿时响彻了整个镇子,但这也是猪最后的声唤,它终于不再扑腾了。
这时,围观的人群伴随着猪的最后一声嘶吼退去了大半,但仍有不少闲人等待着下半场。猪被屠夫的助手们扔进了提前准备好的盛满开水的大缸里,哪知猪居然还有最后一丝气息,将开水翻腾地溅到了助手们的身上,众人大怒,狠狠地将猪压在水中。约摸十分钟后,将猪从水中提出,几人开始褪毛,开水中被浸泡了许久的猪,在铁刷子反复的摩擦下,一会功夫,反复被脱去了“羊毛衫”,周身光亮。杀猪的下半场太快,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我们几个孩子。
但对于我们孩子来说,高潮就在最后,猪的五脏六腑在屠夫极其熟练的操作下,被快速抛出。“来,娃们”,屠夫大叔扔出了我们最期待了一件东西“猪尿脬”。猪尿脬尚未落地,我们已一拥而上,最后,跟随在抢到猪尿脬的“胜者”,我们躲在了秸秆堆后面。开始轮流着用自个的嘴吹鸟尿脬,一会儿,猪尿脬便鼓鼓的大了起来,这便是农村孩子们的气球。麦场上,满嘴油乎乎的我们你追我赶,像打排球似的追逐着,嬉闹着......
现在想想,我上初中、高中时长跑成绩拔尖,可能就是吹尿脬练就的肺活量。
二
而到了腊月二十四,则标志着过年已经正式拉开了大幕。这一天,是镇子上最大的集市,上万人涌进了这个长约一公里,宽度不足20米的街道上。各种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卖菜的、卖衣服的、卖玩具的、卖猪肉羊肉的......布满了街道两边。我紧紧地跟在妈妈身后,在人流中被挤着缓慢挪动着脚步。妈妈这天的主题是买菜,在一次次和商贩的讨价还价后,我提着蛇皮袋子开始往家背菜,肩上的菜袋子虽然沉重,但靠着平时挑水所锻炼的肩力,我咬牙将菜背到厨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集市。
再到集市,我却站在一处买衣服的摊位前难以挪步了。这是一件我思慕已久的警察服,我憧憬着穿上警察服,率领着邻居家的孩子,撒欢地跑在麦场上,该有多威风。这时,我的耳朵一阵钻心的疼痛,“不往家背菜,站在这发什么愣”,妈妈使劲拧着我的耳朵喊道。“妈,我想要这身警察服,好多同学都有,就我没有”,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和嘴边的黄鼻涕混在一起,糊满了整个小脸。妈妈抬头看了看那件警察服,深深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妈不是已经扯了布给你做了衣服了”“不,我就要警察服,我就要......”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周围人纷纷侧目。妈妈并没有打我,她紧了紧眉头,“这身警察服多钱?”妈妈高声向摊贩问道,“二十块,这是最低价了,今年卖的欢的很,不搞价!”摊贩并没有看妈妈,随口答道。妈妈又紧了紧眉头,对摊贩说“我买了”。我的内心一阵狂喜,心想:“过年就是好,也就过年妈妈才会对我有求必应,放在平时,非抽我一大嘴巴”。试好衣服,我赶紧背上菜袋子,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跟在妈妈身后,向着回家的路急急而去。
下午,妈妈又让我跟他去买菜,我问妈妈:“这会集市都快散了,咱们去干啥”。妈妈笑着说:“这会菜便宜,早上咱们没买够”。到了街上,零零散散的尚有四五家买菜了,妈妈快速冲到菜摊前,从被人捡剩下的菜堆里捡了些萝卜、白菜和洋芋,却依然喋喋不休地和商贩讨价还价,商贩们当让不愿将这些烂菜叶子再拉回家,而妈妈却像捡了宝贝。
从街头返回街尾,妈妈在一家门口对着玩具的商店前驻足了,“你这手枪多钱”,天那,妈妈难道要给我买枪,我心中又是一阵大喜。“六块”店主道。“老梁,你看咱们都是老熟人,给便宜点吧”“算了,给你五块,去年我儿子结婚你帮了好几天忙”,妈妈人品尽显。拿到枪的我,将妈妈远远甩在后面,飞速跑回家,换上警服,别上手枪,吆喝了一大群比我小的孩子跟在我后面,而我则成为了一时风头无二的“游击队长”。
现在想想,那时的过年是我们的孩子的乐土,却分明的父母们的负担。
三
腊月二十八和二十九,是家里最忙的两天。二十八的早上,妈妈会一盆接一盆地把衣服、床单、被罩抱到河里去洗,刺骨的河水将妈妈的手臂刷的通红,但回家后的妈妈脸上永远带着温暖的笑容。下午,妈妈开始煮肉,我们姐弟三人轮流着拉风箱,妈妈将切成四方块的猪肉和肉骨头,扔进锅里,肉尚未煮烂,已是香气四溢。待到妈妈揭开锅盖,我们的口水早已充满了整个口腔。妈妈捞出肉骨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案板上,撒上盐、抹上酱油后,我们迫不及待地抓在手上,开始分而食之。肉香滋润着我们的味蕾,这是过年带给我们的最刻骨铭心的美好。肉块一部分被妈妈抹上蜂蜜,准备做蒸碗,另一部分在妈妈娴熟的刀工下,被分解成了肉末,当然是包饺子之用。
蒸碗是关中人过年的必备美食,而其做法也是相当繁复,妈妈将肉末捏成丸子,充分油炸后置于碗中。再将淀粉、粉条和鸡蛋和在一起,油炸后形成素肉。又将煮肉切成薄片,与豆腐、丸子、素肉等同置一碗当中,配以大料、葱蒜等慢火蒸之。腊月二十八整个前半夜,妈妈都在做蒸碗。
而到了腊月二十九,则是我们姐妹三人最痛苦的一天,这天,炕头上的两大盆豆芽开始成熟。我们盘坐在炕上,个个愁容满面,掐豆芽这活看似轻松,但却相当难受,既要掐断豆芽的长尾,又要剥去豆芽的外皮,虽然口中嚼着“大白兔”奶糖、眼中瞄着电视机里的动画片,但这过程实在痛苦,上万颗的豆芽需要我们三人整整一天的功夫才能掐完。而母亲,却不知疲倦地在洗菜、蒸饸饹、蒸馍、揽肉......,爸爸毫无倦意地挑水、洗鱼、烧火......
到了大年三十,一切准备停当。中午饸饹、蒸碗,下午各种炒菜,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只是一个劲的吃,而家的味道都在这浓浓的饭香之中。到了晚上,作为家里的男丁,我和爸爸早早赶到大伯家,祭祖之后,家族的男人们又是一顿大吃,这也是家族人全年唯一的团聚。老人们嘘长问短,而我这个在老人眼中不爱说话的“瓷娃”,唯一的目的就是赶紧拿到长辈们兜里的红包。待到红包到手,便和堂哥堂弟们在院子里放炮了。什么开门红冲天炮、哨子炮、窜天猴,我都玩的“顺溜”,满天的烟花灿若繁星、满园的鞭炮声若雷鸣。
大年三十晚上,比的就是谁家的鞭炮声响,看的就是谁家鸣炮的人多。
四
生而内向的我是极其不喜欢的拜年的。而到了初二,我是不得不被“赶鸭子上架”。弟弟因为身体有恙,拜年一直是我的姐姐的差事。初二当然是去舅舅和姨家的,舅舅家和我们镇上隔着三座大山,在那个没有什么交通工具的年代,我和姐姐只能徒步而行。大概十五公里的山路,需要我和姐姐走上大半天,而路上的积雪,加上极陡的坡路,稍有不慎,便会摔个“狗吃屎”,将手中的罐头打碎。而妈妈早有防备,提前给我们备好了钱,防止罐头摔碎后再到商店购买。一路上,饿了,我们会摘点路边的酸枣吃。渴了,会敲开冰层,从小溪里用手舀点水喝。
到了舅舅家门口,我撺掇着姐姐先进门去,而自闭的我躲在院门口不知所措。等舅舅出门来强拉硬拽将我拖进门去,坐在炕上的我依然如坐针毡,盼望着早点回家。我的内向在亲戚里是出了名了,大人们见怪不怪,而我只顾一股脑地吃糖和看电视。领完压岁钱,我和姐姐又翻过一座大山,给姨妈家拜年。之后便踏着夜色匆匆返家。回到家,妈妈说:“快把压岁钱给我,过完年给你们交学费”,我们极不情愿地将压岁钱如数上交。我们都知道,这钱哪是用来交学费的,明天,舅舅的孩子到我家拜年来的时候,这钱又得一文不少的还回去。而交学费的钱,爸爸恐怕正在犯愁呢。
等到大年初四,拜年的行程已经走完。而正月十五,却是父母尤为看重的日子。这一天,我和姐姐上午先去山上捡柴,捡柴是为了晚上“燎竿”所用。下午去泥塘里挖泥,是为了晚上泥塑所备。到了晚上,妈妈会在所有门廊上挂起灯笼,院里院外红灯盈彩,装点的有如街市。妈妈会根据家人的生肖,用泥巴捏成羊、鸡、龙、老鼠的形状,并在上面插上红烛,预示着每个家人身体健康、家里红红火火。而我们姐弟们会将早上捡来的柴火堆起来,等爸爸一声令下,我便急不可耐地引燃柴火,火势稍弱,“燎竿”正式开始,我们姐弟三人有次序地跳过火苗,反反复复,直到柴火燃尽。长辈们说,“燎竿”是为了祛除一年的晦气,邪气,而我们感受到了更多的是家的暖意。
如今,我行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大道上,已难以寻觅曾经的年味。但儿时的过年时的景象已深深镌刻于我的脑海,每每忆起,依然芳香扑鼻。
无论年味淡浓,父母安在,年味就在。
时光匆匆更迭,家在,年味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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