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张先生应该早到了退休的年纪吧。回想初识他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刚学校毕业,二十出头,初涉职场,懵懵懂懂,仗着年少无知,凭着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性子,任性乖张,横冲直撞,奇迹般地过了一段开心日子。
张先生是我职场中认识的第一位贵人,他教会我很多,感悟了很多,具体是什么却无法三言两语说清楚,但我一直记得他,尽管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联系了。
张先生祖籍浙江宁波,生的白白净净的,个子不高,单眼皮,眼睛细细长长,笑起来眼睛弯弯成圆弧线,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嘴角微微翘起,好似无言自带三分笑,说起话来柔声细语。
他每天都换干净的衬衣,到办公室后脱下外套换上蓝色的大褂工作服,在他的格子间里埋首安静地工作。
张先生是我们设计室的设计师,他没有经过专业学习,因一手的好字画,为人处事有口碑,被公司从兄弟单位挖角请来。
设计室里另外一位设计师姓邹是安徽人,以前是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因着和公司总经理表兄弟的关系和张先生前后脚进入公司,成为设计室主任。
每天,邹老师进入设计室,瞥着眼一路巡视直至进入他的小办公室里,然后不轻不重地关上门,表明他的存在。
当然,设计室里还有三四只小猫,我是其中的一只,负责把设计师的设计在电脑上做出来,其他几只为两位设计师画黑白稿。
设计室里日子是简单快乐的,小猫们的年岁差不多大,二十郎当岁,无忧无虑。设计师们也只不过三、四十岁,工作时时常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大家混得好似家人。(经常加班,真的和他们一起的时光都超过自己家人了)
在设计室里混得久了,我不知不觉对美术产生了兴趣,工作不忙时,我会帮他们画画黑白稿,听听他们谈论绘画,翻看公司专门为设计室订阅的艺术类期刊。
每期的美术杂志,我都会认真看,虽不是很懂,但多多少少算是有了艺术的启蒙和熏陶。
一天,我指着罗丹作品中的《加莱义民》问张先生,迭个有啥好看的?六个人,个个那样痛苦无奈,看着让人不舒服,打样的人形简直狰狞可怕,这也算艺术?
张先生笑嘻嘻地说:“那就看让侬觉得舒服的。”
他随手一翻,翻到莫奈的《喜鹊》,我看着画说:“这画面宁静,让人一下子沉寂下来,怕惊了那鸟。”
“画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有人说好的,不见得好,说不好的,不见得不好,侬只挑你欢喜的就好。”张先生扶了扶眼镜说。
我大笑:“这绕口令说的好!”我慢慢翻看着杂志,随口问:“张先生,侬最欢喜哪位画家?”
“最喜欢说不上来,要说最熟悉的画家应该是列宾吧”
“列宾是谁?”
“俄国的一个位画家,擅长画人物。”
“侬跟啥人学呃?”
“阿拉有啥宁教呃,自学呀!”
“哪能自学?”
“只要有书,有铅笔,有纸头,就可以了呀!”看我把双眼睁得铜铃大,张先生说起了他的童年往事……
张先生年幼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他和长他六岁的姐姐。正当生长发育时没有足够的食物和营养,值读书时却逢“十年浩劫”。所幸,张先生在母亲和姐姐的呵护下无病无灾长成少年。
他的少年时光在黄浦区一间斗室里度过的。
少年时期的张先生也喜欢玩,他的母亲却不允许他和姐姐出家门,不许他们和其他少年一样臂上挂一圈写有红卫兵的红布。张先生只能每天通过一扇临街的窗户和了解外面的世界。
窗外的世界简直是个大舞台,今天一拨人挥舞着旗帜呼啸而过,第二天另一拨人喊杀震天地杀将而来,上演各种各样的斗,各种各样的舞……
直到有一天上午,他们家门口拥了一堆人,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母亲镇定地告诉他们姐弟俩,这伙人要动员姐姐上山下乡,别怕,有姆妈在,捺两呃人乖乖蹲了屋里。
母亲出门前对姐姐说:“我出去后,侬拿门反锁掉。”姐姐定定看着母亲点点头。
那伙人看到母亲出来,更用力敲手里家什,震得屋里的姐弟俩耳朵嗡嗡作响,心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
母亲朝那伙人领头的点点头,锣鼓响小了许多,她又朝众人笑笑说:“辛苦大家了,我们家没个当家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求大家高抬贵手。”领头人不依不饶地和母亲做思想工作,母亲站在门前,闭口再也不说一句话也不挪动一步。
渐渐地,敲锣打鼓的人没力气敲打了,悻悻离去。母亲赶紧做好午饭,吃好弄好,便坐在家门口做家务活。下午,那伙人又来了,乒乒乓乓又闹了一回,母亲自管自低头做事,不再啰嗦一句话,直至那伙人精疲力竭地散去。
如是这般闹了一星期,那伙人再也不来了。母亲的工作也丢了,母子三人的日子一下陷入困境。
不知不觉,张先生家里堆满了各种纸盒,最多的是火柴盒(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火柴了吧),其次是牙膏盒。母亲每隔三五天就去街道工厂领糊盒子的活,每个盒子按大小计3厘或5厘(孩子们也不知道还有“厘”这个货币单位吧)。干活的时候,母子三人围坐一起,分好工,一人折纸,一人涂浆糊,一人粘成形。母亲对干活要求很高,说我们张家拿出去的东西要最漂亮,质量最好的,那样人家今后有活才会分给我们。她对生活要求却很低,说这世界已经很乱了,我们不去添乱,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好。
张家姐姐原先已经读高中了,功课很好,看弟弟在家实在无聊,变戏法似的拿了好多书给张先生看。当张先生干完活,看完书,无事可做时,他就坐在窗前看窗外的天空,辨别每一片云彩颜色的不同。
直至一天,姐姐拿来了毛笔,字帖还有一些画册。张先生忽然发现生活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十年里,他每天写写画画,未曾想到原先排遣无聊的爱好,如今成为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恢复高考后,姐姐如愿考上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未嫁。张先生知道姐姐当年变戏法变出的那些书,是属于一位男生的,曾几何时,那位男生淡出姐姐的生活,母子三人便不再提及此人。当张先生结婚生女,抱着孩子对姐姐说,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
当我听完张先生的故事,感叹:“你妈妈真伟大!”
张先生浅浅一笑:“生活所迫,不容易啊!”
(要写的太多,分上下两部分了,不然我写不动,大家亦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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