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学了孔乙己那一课后, 在日记中我把穷困潦倒、愚腐可怜的孔乙己比作我那与众不同的父亲,父亲看了竟哈哈大笑。
父亲幼年家境富足,因独子而被溺爱,故而儿时异常顽皮,一次竟将家中“铜钱”偷了好多揣于口袋,爬上校园高高的树干,朝下随意抛洒,嬉看树下一大群孩子争向哄抢而后快。
他生性豪爽,一生不聚财,“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他一生的写照。
“粮食关”时,父亲将家中所有值钱的全都裹包而出,翻山越岭到邻县换回一袋粮食,却呼朋唤友请来一帮街邻好友饱餐一顿。
二十岁的父亲父亲一生教书匠,桃李遍天下,生活平凡而充实。
十年浩劫的年代,由于父亲酷爱文艺而遭受贬低和冲击,后举家下放农村。在农村生活的那些年,日子真是苦啊,嗜好烟酒的父亲喝的是散装白酒,抽的是几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常常是几根葱蒜梗子,几粒花生米作下酒菜。
尽管生活清苦,父亲却一直乐观向上,乐善好施,一包香烟他会让在坐的所有人分享,这常使他断烟而致烟瘾难耐。
有乞丐到家门前,他总是大方地盛上一碗饭,还要多夹些菜送上去。人人都说他有一副菩萨心肠。
一位危难之际受他恩惠的老同事,时隔十年之久打听到我们的居所,千里迢迢送来礼品和十年前借去的一百元现金。那时对我们家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父亲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年轻的父亲还爱搞恶作剧,一次得知一大龄男教师单恋一女子,便模仿那女子的笔迹投一求爱信于斯,后发觉玩笑开大了,忙请客谢罪,经他凑合,那位教师如愿以偿,喜结良缘。
父亲和母亲父亲虽玩世不恭、藐视权势,但他却博览群书,多才多艺。吹、弹、唱、跳尤为出色。儿时的我常随父亲组织的文艺宣传队到农村各地演出。从排练、化妆到演出莫不是他一手执导。父亲的教学方式也颇新颖,他曾执教一个由干部子女组成的中学补习班,在父亲的调教下,班上调皮的男生被一一驯服,女生也无不心怀敬仰。后来那个班的学生有的身居要职,有的成为企业精英,都时常去探望父亲。
也许是父亲独特的性格和不凡的思想影响了他的学生,给他们留下了不灭的印象。
父亲是真正的“教育家”,他对我们的教育向来是“启发式”。记得中学阶段,一逢周末我们兄妹便从学校返家,向父亲汇报一周的学习情况,父亲便给我们上一堂生动的“教育”课,有如给我们打气,让我们满怀信心地返回学校开始一周的苦读。以至于在那升学率极低的乡村,我们兄妹仨全能脱颖而出相继考取大、中专院校。父亲从不避讳他自身的缺点,因嗜烟酒而浪费,四肢不勤而显懒惰。处处把他自己作为 “反面教材”来教导我们,要我们学习母亲的“贤慧、勤劳、治家”。在他的教导下,家中唯一的男孩儿不嗜烟酒,我们两姐妹都象母亲那样勤劳、温柔。但我们兄妹却共同染上了父亲身上的某种品质:淡泊名利、待人真诚善良。受他的熏陶,我们都生活得优雅而平实。父亲最大的财富就是有一份快乐的心情,他的座右铭是“知足常乐”。他这种活泼愉快的秉性,使他能超脱于日常的困扰和麻烦之上,具有鼓舞人心的非凡力量,而不同于一般人。他充实的头脑和高贵的灵魂,使人人都喜欢他,在他的周围总是萦绕着一种快乐的气氛。也给我们的家庭笼罩上一层温馨的光芒。
父亲生长于城市,却在农村做了几十年的乡村教师,直到我们兄妹仨相继工作、成家,父亲才退休返城。
退休后的父亲无忧无虑,看书报、养花鸟、逛公园,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有一回,他还养了一只松鼠,闲时将它放在身上,让它从他脖子、肩膀,浑身上下地爬着。小女儿看外公如此,也想碰碰它,却害怕地直缩小手。外公把松鼠托在手上,教女儿去接近它,使女儿渐渐胆大起来。
时至今日,游黄山看到松鼠,女儿还忧伤地忆起外公和他的小松鼠。逢年过节,我们兄妹们一回家,便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一大家人围炉而坐,边看电视,边谈笑。他总是让炭火不熄,把屋子弄得暖暖烘烘的。兴致来了便露一手,给孩子们表演魔术,或摇头晃脑地唱一曲《天仙配》或《红灯记》,家中充满欢声笑语。
二OO三年五月是安师大附中百年华诞,我那酷爱生活的父亲——这位附中忠诚的老校友,曾经以怎样期待之情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啊。
芜湖,是父亲第二个故乡,他曾在此度过难以忘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那时爷爷把调皮贪玩的父亲送往芜湖四中——如今的萃文中学念书。父亲经常和同学在镜湖划船,在大花园澡堂洗澡,在大众影院看电影,在街头看闲书……芜湖的大街小巷、湖畔山麓无不留下父亲年轻潇洒的足迹。
作为他的大女儿,我当年如愿分配至芜湖工作,竟是父亲最感快慰的事。
镜湖摄影从那以后,身为教师的父母每年寒暑假都从家乡来芜,我总是照例请上两天假,背上相机陪同老俩口由中山路到长街,从赭山到镜湖,游遍芜湖各景点。
父亲每到一处都激动不已地回忆起三十年前那些趣事。
六年前,父亲退休,来芜湖的机会多了些。那次他收到一封迟到的邀请信,信中诚邀校友会聚江城,共叙友情。这信几经转折到达父亲手中时,已过期限了。父亲不无遗憾地叹道此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与这些老同学相聚。
一日,我终于费心周折找到一位父亲当年校友的电话号码。父亲接过电话紧紧地握着话筒,带着颤音大声自我介绍着,我们都屏息倾听,望着父亲那涨红的脸,知他心情异常激动。在电话中,他了解了其他一些同学的情况,并约定在母校百年校庆之日大家再度聚首。父亲放下电话,仍言犹未尽,感慨万端,殷殷期盼那一天早日到来。望着父亲那花白的头发,我好佩服他那如孩童般纯净的心灵。对芜湖,对母校,父亲怀着怎样一颗赤诚、眷恋的情结啊!
“天若有情天亦老”。父亲的乐观性格,使我们忽视了他的健康,他从不在我们面前露出他的病痛,以至最后因咳喘加重进院检查时才发现已是肺癌晚期。
千年之初,父亲还来不及再睹芜湖新颜,还来不及等到母校百年之日圆校友相聚梦,竟被癌魔夺去了生命。临终前一周,我们为不让他抱憾此生,用轮椅推着他走过“新娘般”的中山路步行街,也感受了一下“肯德基”的现代服务氛围。望着父亲贪婪四顾的眼眸,我们当时的感觉有如亲临奄奄一息的难产母亲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孩子一般,内心涌动着一种深深的痛楚和悲哀。
失去了父亲,整个家就象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母亲的精神支柱倒坍了,差点精神失常,我们也失去了一所温暖的精神乐园。这个家因此变得悲凉、清寂了许多。
梦中常常萦绕着他爽朗的笑声和欢快的容颜。也常让我有种错觉:他不曾离开我们,只是出远门了。只有每次扫墓时,才惊觉:父亲已在另一个世界,那是天国。
父亲啊父亲,您带走了多少欢笑、带走了多少生机和情趣啊。您的至情、至性感染着您的子孙们,尤其是第三代,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永远记得有个好爷爷、好外公,那个爽朗、开心的“老顽童”哟!
不知幂幂之中,父亲有否感知到芜湖今天的巨大变化,以及他最宠爱的外孫女也以优秀的成绩考入他的母校——萃文中学。
街头少年穿过时光的隧道,我仿佛又看到漫步芜湖街头那位洒脱浪漫、朝气蓬勃的少年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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