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顾望旧乡
殳静宜
我们的眼前五彩斑斓,我们的心里、梦里却被一种平凡的色泽填满。如果人有灵魂,这就是温柔的底色。千万次,在五光十色迷乱了目光之时,这是所见的唯一。就像“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种恍惚的情绪多么常见,它偏爱独行者,偏爱灯影憧憧衬出的游子的背影。离乡的人寻觅热闹,最终于人潮汹涌之地感受到最深的孤单。只有思念,在使他心尖发痒的同时安抚了他。
清明节放假,我没有回家,因为并没有非回家不可的理由,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回去的理由。或许大学生活淡化了我对家的依恋,父母听说后,只是淡淡地表示“知道了”,然后加上一句:“清明节降温了,记得多加衣服。”室外是凄凄风雨,但寝室的氛围温暖而幽暗。被柔软的空气拥抱,蓦然有许多印象闪过我眼前:柔软的菱角肉;咸菜冬笋从艾青团里露出来;橙光的灯光下袅袅飘散的热汽……我感觉到内心的一部分在动摇,在渴望,不觉间,懊悔发酵出了酸涩感。“已经买不到回去的车票了。”我劝告自己,别去想某个不可能的愿望。
窗外细雨霏霏,南京季末一点凉意带着湿润的绿色,密密地织进了雨雾中。室友们起哄,要煮火锅、逛秦淮河。设想这个绿色的、冰凉的节日居然如此热闹,我的心底又漫出一股奇异感。当我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一些知根知底的人,就不得不感慨生活的奇妙。恰如此时,沸水咕嘟的声音响起。我揭开锅盖的刹那,蒸汽扑面而来。又痒又热的触感如同雨水、汗水混合着,淌过皮肤——这多少次相似的感觉,萌发于我注视父母掘一方填坟的新土之时。锅里的肉丸、蛋饺挨挨挤挤,我眯眼看去,只见各种颜色在浮动,单单缺少一抹绿。绿,墨绿,榨菜和桑叶,艾青团——北方同学没吃过的,超市里买不到的,外婆亲手做的咸青团;一碗艾草的青汁,混合进糯米粉中。深绿与白的结合,生成了翠绿的颜色。外婆手把手地教我捏青团,而我尽力将它们揉搓得更浑圆点。农村的老灶头也能吞吐水雾,但是更浓更大,仿佛铁锅里蒸了一朵清甜的云。青团们趴在木栅板上,软软糯糯的模样甚是可爱。第一个青团,外婆会掐一筷子给我尝尝鲜。咸菜冬笋的咸鲜味,艾草清苦的香,最适合清明的味道。如今面对这些鲜艳的淀粉质,我突然失去了兴致。或许一小口青团能让我不再孤单。
那么便去秦淮吧。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秦淮不醒,也不老。即使是细雨的清明夜晚,一路的灯笼亮了,她就顾盼一双梦也似的眼。美人轻睇,“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我又眯起眼来,整个视野里只留下光。灯笼缀连出一串红点,画舫一桨一桨描绘金色的光线。世界弥散着琉璃的光华,却冰冷易碎。而此地的万家灯火里,没有一盏特意为我点亮。“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人声乐声浓稠地和在一起,流淌成蜜的味道。不,那是桂花鸭和梅花糕的味道。周身浸泡于其中,我恍然觉得满口甜腻。声色喧闹到了极致,笼上薄薄阴影的河水才有一种深沉的暖意。我低头凝望,秦淮河摇曳着温柔的缎面,恰似一幅墨色的云锦,织进了丝丝绚烂的灯光。我假想自己凝视着家乡的月河,记忆的潮水涌回心上。于是秦淮的灯火渐趋阑珊,月河素雅的身影鲜明起来。月河桥上行人不多,“小猪廊”寂寂地延伸。柳色随雨水滴落,绿染一湖春水脉脉。母亲喜欢月河街的花。清爽的一束捧在手中,她一走动,香气就随她飘浮。父亲走在母亲身旁,手拎我最爱的绿豆糕。他们互相依偎,漫步于滴水的廊檐下。可我呢?那个举着糖人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呢?又一年的清明,家乡的流水长廊又似水墨晕染成的美景。我多么渴望自己也在那幅画里。
人永远也不会惦记,永远也不会埋葬的回忆,大多与故乡有关。无论多少声音慨叹“回不去的故乡”,声音的主人仍旧一次次回归。人们挥别,也为下次的问候摆好了姿势。还顾望旧乡,再回首时,思念令人心安。
(刊《美文 青春写作》2018年6月号)
我的感受:这篇写的相当牛叉。蒙太奇的画面剪切,像个大导演的作品。在现实和回忆之间穿插往复。我去年去过月河街,那种意境也能有种桨声灯影。特别是一个食物,一个地点承载生活中每个美好的点滴。文章行云流水,话语动人,时而富有诗意,时而文字如画,情感十分细腻,大有朱自清的文风。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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