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徒

作者: 迟朝生 | 来源:发表于2023-11-10 08:30 被阅读0次

    我实在害怕他。只因,他是一个忠实的信徒。他对信仰的尊崇,已到如痴如醉的程度。

    几年前的一个夜里,父亲留他在家里吃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听母亲说,他是父亲的堂兄,比父亲大一岁,于是我便以大伯称之。原以为是个不大熟的亲戚,未料到母亲又说,少时两人玩得极好,后来他去了外地工作,不常回来,两人也就许多年没见面。呀,竟是父亲的朋友,对此,我一向好奇。

    饭桌上,他的话语并不多,面容沉静,父亲一问,他便一答。画面倒也祥和,两个同样风尘仆仆,满面尘霜的人,竟十分默契地低着头夹花生米,叙说着各自的往事,谈着日前的现状。圆滚滚的花生米在盘中来回地滑动,正如此时被重逢激起的澎湃心情。坐在一旁的我,忍不住暗想,果真是趣味相投的朋友。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近处的山已成墨影,犹如巨石盘踞。父亲便自然而然地留他住下。忘记了是怎样的一个开始,他与母亲论起自己的信仰,不同于之前的平静,他的神情格外肃穆,话语也是我所不能理解,于我而言,甚至是可怖,避之不及的。屋内,不知何时起,缠绕着一股紧绷的氛围感。后来,谁也再没开口,他独自去了房间,母亲叹了叹气,感慨着他这些年的变化。

    第二天一大早,他离开了。我也渐渐忘记了他。只是心内却隐约惧怕着那夜神情肃然的他,怕他口中的信仰。那是种偏执的力量。

    彼时,我还不知道,那个令我畏惧的,连面都忘记了的人,某一天,也会让我产生写写他的想法。骆驼祥子多次反抗,最终也没有抗争过命运,清醒地沉沦在时代。他呢,在拼搏的过程中,可曾赢?

    新一轮的故事还得从父亲这里开始。他们互为对方年少的见证者。

    父亲的手机铃声又响了。

    “好好”这头的父亲应得极为爽快。没过一会,嘟的一声,只见电动绝尘而去。正中午,日当头,热气大面积地从室外蹿入。这烫人的气息,竟没使父亲有半分怯意。

    “这,急着去哪?”对于只扒了两口饭的父亲的离去,我充满好奇。

    “去他家拿西瓜。催几回了。”母亲轻描淡写地回了句。

    “谁?”

    “你父亲年轻时的玩伴。”

    从母亲口中,我知道了他的现状。年龄大了,之前做事的工地不收,干别的人家也不要,只好回家做点力气活。这半年种了一大片西瓜,前几天就打了几回电话喊父亲去拿西瓜。可不是父亲要上班,就是他不在家。

    “他不是种西瓜卖么”

    “西瓜能卖几个钱,后来替人家去山上砍竹子赚工钱。”

    “六十了,做了几十年,身上肯定有点钱,再说,老了,他孩子不就大了?”

    “人嘛,老了,总想着不给孩子添麻烦。尽自己可能帮衬一点”

    “你们呐,老年人思想。典型想不开”

    母亲只摇了摇头,并未接着话题说。

    不久,父亲回来了。他的后座绑着个蛇皮袋,袋中圆鼓鼓的。他一边从袋里捧出大西瓜,一边讲述着听来的讯息。

    六十岁的人,每天顶着清晨的风,骑一小时摩托,再往里步行几十分钟,然后到山上砍竹子,直到中午。刚学摩托的人,前不久没控制好车把头,又摔了,鼻青脸肿,腿上被擦了一大片,脸上挂了几道伤痕。

    他家里没什么人,老婆年轻时嫌穷跟人走了,两个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大,如今都在外面各自成家。亲兄弟呢也因常年在外少有联系,表亲多年没认。当年,为了给儿子准备房子,辛辛苦苦自己挑沙搬砖、和水泥,一点一点盖起来。到头来,两个儿子在外地,也不需要,家里孤孤单单,也就他一个人。人呢,又信教,说不能吃肉,平常呢就吃点家里种的蔬菜,唉,人呐,还是苦。

    他不是之前都在工地干活,那身边不是有些钱吗?哪有什么,不都给了孩子,也是想着减轻孩子的负担。

    头顶的电风扇呼啦呼啦地转。父亲的长叹,是怜惜,是感同身受,是同为父母的惺惺相惜。而我,却觉得实在是固执。

    他倾尽青春的力量,扛着风霜,在泥泞里走出一条路,最后背弯了,头发白了,岁月无情地流逝了他的力气,他的气血。最后难逃老了被嫌弃的忧患。

    他坚韧又要强,用半生行走,然后抵达命运的终点——以自己的想法倔强地活着。

    夜里,父亲的电话响起。

    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快来,来拿点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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