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做一个俗人(下)
我的哥哥死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去世后的半年左右,我才在一通电话里得知。
那天傍晚,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电,她声音极为模糊,带有怨怒:“他走了,你抽空回来一趟吧。”“谁?”我问道。她咬出两个字:“晋江。”我的脑海突然像被什么轰炸开来一样,脑浆喷溅。
我们已经有10多年没有联系,突然听到这个名字,竟然是天人永隔。他是我小舅家的儿子,小时候,我很瞧不起这个哥哥,瞧不起舅舅舅妈一家人,也不愿意承认他是我哥,好像这是我光辉人生上的污点。
大学毕业以后,读了研究生,后来一路博士再到出国留学。我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人生顶端。在MG的这些年,我没想过回来,因为我总觉得故乡曾经带给我太多伤痛和耻辱的记忆,那时候,我甚至不愿意承认那是我的家乡。
接到这通电话,我让助理定了当晚凌晨的飞机票,这是我近10年第一次踏上回乡的路,一路上我紧握双手,思绪回到那些年和哥哥在故乡的时光。
“乖,听话”。这是我记忆里他跟我说过的最多的话。
哥哥是小舅舅和舅妈的孩子。小舅舅天生就患有癫痫,脑子有些不正常,有时候发起病来甚至会打我外公和外婆。记忆里舅舅总是穿着别人给他的衣服,偶尔烂洞也从不在意,他的头发有时候遮过眼睛,头顶像鸟巢一样,顺下来的头发好像随时都在滴油,我记得小时候,我妈拉着我叫舅舅,我哇得一声叫吓哭了。舅舅娶了一个农村媳妇,方脸,小脚,龅牙,好吃懒做,素来不喜欢我妈和我。我记得小学时候和妈妈一起去舅舅家,舅妈叫他们家的大黑狗来咬我,我的手被咬出一道牙印,至今还在。
那时候外公外婆健在,他们一直放心不下小舅舅,就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外公靠贩卖蔬菜养活一家5口人,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外婆田里地里都是一个人忙活,皮肤黑得发亮,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总是弓着腰的,常年的劳作让她背上鼓起了包,记忆里,她从来不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每次去我们家都是破破烂烂的。但是外婆每次总会带小零食给我,和其他亲戚送的精品包装礼物不一样,我很喜欢这些小吃。
舅舅和舅妈向来都是甩手掌柜,舅妈曾经当着全村人说:“两个老家伙死了,我就开始干活,他们又不是干不动活了。”就这样,不知过了有多少年,外公在外出一次贩菜时得了伤寒,走了,也解脱了。
70岁的外婆被迫一个人操持整个家,田里地里风里雨里,甚至去外面大街上扫大街赚钱维持生计。岁月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她就像一把枯干的草,瘦得一把骨头,走起路来摇摇欲坠。
后来,小舅舅癫痫病发作,伴随着精神病,他已经不认识周围的人,被迫住进来了医院,在医院里被另外一个精神病人失手打死了,就这样,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舅舅葬礼当天,外婆突发脑溢血。
那年,哥哥19岁。我17岁,他比我大两级。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他身高有184,体重不足100斤。
很多年,他总是喜欢低着头走路,一个人双手插在上衣兜,走得很快,像一只鸵鸟。小学时候他穿着廉价而且满是油污的衣服,袜子后跟总是烂着洞,那时候,总有人嘲笑他是叫花子,有时候,我也会跟着起哄,在学校,我从来没有当着别人面叫过他哥。但是他总是把他家里为数不多的好吃的偷偷放在我桌子上,有咸鸭蛋,有鸡蛋,有核桃。
后来初中了,也许由于性格开朗,比较漂亮,我认识了很多大我两级的混子男孩和混子女孩,他们说会保护我,我可以在整个学校横行霸道。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权利和势力,跟着这群人参加了许多次校园霸凌事件,我倒没有真的动手,只是充数,中国人向来如此,人多了,只要有人给你壮胆,你就可以去欺凌那些孤单且毫无反抗的小绵羊,看着他们瑟缩,你就觉得你是上帝,可以俯视众生。也就是那时候学会了抽烟,许多年后,每次午夜醒来都会为曾经所做的错事梦魇。谁又能想到BJ大学的教授,竟然曾经参与过校园霸凌,现在想来却是荒唐至极的。
哥哥在初中时候烫了公鸡头,染了红色。他还是像鸵鸟一样,许多人都瞧不起他,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朋友,他努力迎合别人,见到比他有“势力”的就点头,哈腰,发烟。他跟别人说我是他妹,不要欺负我,那时候我只觉得他可笑至极。
后来有一次,由于我平时跟着所谓的“大哥”们一起欺负别人,有一个被我们欺负的小女孩辍学了,后来做了陪酒小姐。有一天放学,她带了一大批社会上真正的混混,他们拿着长刀,铁棍,气势汹汹。所谓的“大哥”们四散逃走,只我一人被留在原地,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些人不是什么所谓的大哥,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充数,他们欺软怕硬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是大哥,遇到比自己更强的只会夹着尾巴四散奔逃,而我一直跟着这群人浪费生命,游戏人生。
我本以为今天无路可逃,结果,一个身影突然挡在我面前。“她是我妹妹,让她走,她没打过人,我动手打的。”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哥哥像一个英雄。可是,那个女孩怎么可能放过我,她一把拉住我,一个巴掌好像使尽了全身力气,我的嘴角出了血,跌坐在地上。哥哥一把推开她,要来拉我,结果一群男人扑上去叫对他拳打脚踢。“快走,念念,快走。乖,听话。”当时,我真的害怕极了,我快速站起来从人群中跑开,我不知道后来哥哥经历了什么,也不敢去想。
这次事以后,学校知道了集体斗殴事件,哥哥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来辍学了,派出所来了人,学校以前的打架斗殴事件都被揪了出来,我受了处分,全校通报批评。一年以后,取消了处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参与过这样的事件,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我也慢慢成了大家眼里的学霸。但是,过去的总总记忆,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驿站,都会闪现出来让我心惊胆战。
哥哥初中就辍学出去打工,我顺利考入高中,有一次去我们学校找我,他跟我说学校有事,需要什么就告诉他,他会帮我解决。他带回来了一个女生,单眼皮,圆脸,厚嘴唇,脸上好像擦了白面,白得吓人,小腹微微隆起。这个女生我认识,初中时候,她不喜欢洗头洗澡,头发感觉十年没有梳开过,总是一个人走路,喜欢一个手插裤子后兜,昂起头。听说,她母亲生下她就跑了,父亲赌博,初中辍学后,为了钱,她父亲把她订婚给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收了人家10万彩礼,她负气跑出去打工,没有想到,他和哥哥竟然走在了一起。
这次回来要商量结婚的事,那年我才高二。听说这个女生为他打了三次胎,这是第四个,他们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请我妈妈去女方家提亲。对方一听说是晋升家的儿子,觉得捞不到钱,坚决不同意女儿嫁。哥哥和她只好又出逃去打工。
孩子终究还是打掉了。后来,这个女生,被哥哥当场抓到和别人滚床单。他们就结束了,外出打工这些年都是哥哥一个人在辛苦挣钱,这个女生喜欢买昂贵的化妆品和昂贵的衣服,他们这些年一分钱也没有攒下。周围人都说哥哥是“烂泥扶不上墙。”
后来,经人介绍,哥哥又认识了王甜,比他大7岁的姑娘,对这个这个嫂嫂我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只是,后来出车祸死了。
再后来,我就到了大学,听说他找了一个50岁的女人,还带着孩子,他们结婚了,确实让人匪夷所思,女人骗光了他为数不多的积蓄。
大二寒假,我见到他,他又是一身满是油污的洗得褪色的牛仔衣,眼神涣散,双眼凹陷,皮肤晒成了土地色,两根像甘蔗一样的腿勉强支撑着身体,走路时头低得更低了。他给了我200块钱,我是不可能拿这个钱的,但是他一直硬塞,“乖,听话。拿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我收下了钱。眼睛一直觉得酸涩。
人与人之间,向来不该有人情和利益纠葛,我们但是孤独和独立的个体,但是有一些人,当他们被叫做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的时候,他们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另外一个人,即使他们以最卑微的方式。
哥哥从小都是外婆带大的,舅妈从来没有参与过他的成长,他们不像母子更像仇敌。在舅舅去世以后,舅妈很快就改嫁了,后来音讯全无。
后来的事情,我知道的就很少了。
飞机落地了,我的眼泪突然涌出,那个我无论如果不愿意回去的地方,突然回来,却觉得感慨非常。踏上这片土地,我才明白我不是什么伟人,我就只是一个俗人,和芸芸众生一样,要经历生老病死,周遭加在我身上的荣誉和冠冕我一个也带不走。上帝将来的审判,我一定和当初来到世界上一样,是赤裸的。
哥哥后来怎么了,我很想知道,我想会有人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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