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兰家的后院有一人多高的土围墙,还有常年不出门的老母,所以她家栽得住栀子花、枣子树、石榴树以及癞葡萄。
栽那棵癞葡萄的时候,雨兰叫我去参观,说是从江南的姑妈家带回来的,江南好远好远呢! 江南是个啥,我的脑瓜里完全没概念,但江南一定是个好地方。
雨兰批准我每天到她家院子里欣赏一次癞葡萄。在我生气不理她时,她会用这特殊的资本引诱笼络我。
我俩热切地关注它的成长,尤其期待它的果实——就凭这闻所未闻的名字,果实一定是稀世珍宝!
春去秋来,癞葡萄开了小黄花,又谢了小黄花,结了六个全身麻癞癞的青绿色小果子。 尽管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尝到它的美味,但是一样心里充满了景仰,朝拜它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母亲发现我去雨兰家的频率太大了,阴沉着脸问我去干嘛。我深知对母亲撒谎的后果不堪设想,老老实实交待了。
那时候,父亲在公社做会计,很少回家,繁重的农活、冗杂的家务,一切都是体弱多病的母亲默默地支撑着。记忆中,母亲几乎没有开心的时候,也从不跟我们交流思想。 由于总是生女孩,母亲大概很自卑吧,不许我们姐妹老往别人家跑。看着别人家孩子吃东西,则更是绝对不能犯的错误,否则母亲就会气得脸色铁青,下毒力气打我们!
极度的贫穷和强烈的自尊,迫使母亲几乎榨干了自己。母亲每个夜晚都是在纺车前度过的,就着豆大的煤油灯光,坐在矮凳上,勾偻着背,纺那绵绵不绝的纱线。旁边的稻箩里盛着数不清的纱穗。
母亲用纱穗换来的钱,维持着柴米油盐。虽然我们家由于缺少劳力,在村里算得上最穷,可是我们姐妹身上从来都是最整齐、最干净的。我们穿的布鞋比谁的都好看且结实,就算补丁,母亲也比别人补的整齐。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到,母亲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生气,就大着胆子继续描述:藤蔓都绕到老高啦,结了六个麻鼓癞癞的果子,所以叫癞葡萄嘛!
母亲默默地听我说完,拿起锄头下地去了。母亲这次意料之外的宽容,让我很是侥幸了几天。
这样,我就基本得到母亲的默许,可以明目张胆地去瞻仰癞葡萄了。每次回来都要向母亲汇报,说雨兰母亲如何搭架子,六个果子分别长在什么位置,又说雨兰家正好六个人,一人一个,咋这么巧!
终于,癞葡萄个个长成鹅蛋那么大,身上的青涩也渐渐褪去,黄橙橙、亮晃晃地挂在那里,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它们哪里是什么水果,分明就是六盏光芒四射的仙界神灯!
一天,我惆怅地告诉母亲:"雨兰说,最早结的那个癞葡萄炸开了一条小缝,过几天一起摘下来吃了。"母亲听了,默然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以后,尽管雨兰家只有十几步之遥,我却再也没有心情去。我要等到癞葡萄的光辉在我心里消失以后,才能重新面对她家的后院。
对癞葡萄美味的想像几乎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黯然神伤,却又无处倾诉,成了霜打的树叶。
一个朦胧的黄昏,我牧鹅回家,已是掌灯时分,又饿又累。忽然听见母亲和雨兰母亲客套地拉扯着说话,我出门查看时,母亲已经急匆匆地回来了,把两个圆鼓鼓的东西塞进我手里。
天哪!是癞葡萄!
原来,母亲大清早赶集卖了些纱穗,买回一升蓖麻子,跟雨兰母亲换来两颗癞葡萄。雨兰母亲有黄痨病(血吸虫感染),长期需要用捣烂的蓖麻子敷脚心。 娇艳欲滴的癞葡萄闻起来异香扑鼻。剥开皮,里面包着八九粒花生米大小的血红的果实,淡淡的香甜里夹着一股血腥味,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吃。
母亲问好吃吗?
我说好吃啊,很好吃。我向母亲唇边递去一粒,母亲执意不吃,扭头走开了。
我仔细地品尝了每一粒癞葡萄,把它那艺术品一般刻着花纹的种子,保存了很久很久。 保存更久的,是母亲艰难岁月里毫不褪色的舔犊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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