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X
我永远记得，1986年8月那个人声鼎沸的上午，父亲揣着我的学费，带我报名上学。那一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校园操场上的尘土飞扬。也没见刮风啊哪来的尘土？定睛一看，原来是许多高年级的学生在打扫卫生。
那个校园不叫园，四面没有围墙，教室就一排，一到五年级一个年级一间，与老师用以办公的一溜房子垂直，形成T字，旁边还有一家榨油厂。校园周围都是田地。暑假期间，许多农民伯伯要去施肥，为了省事，不管挑了什么液体固体混合物都从操场经过，挑东西难免晃荡，一晃荡就难免荡出一堆污物，太阳一晒，就贴地上了。经过两个月的时间积累，操场上已满是狗皮膏药，臭气熏天。操场本就是夯实的泥土地，雨水一滋润，就长出了花花草草。所以暑假一过，学生就要大扫除，拔草啊，铲屎啊，扫灰尘啊，诸如此类。高年级学生上了学就不用干农活，心情特别爽，扫地特别卖力，几根竹扫把到处乱舞，一时间漫天灰尘。
兼任财会的班主任，端坐在一年级教室旁边的走廊里的一张办公桌前，被诸多家长围住，外面又围着一群和我一般年纪的即将倒霉的孩子，一水儿的开裆裤。天气还热，漫天尘土笼罩着家长，家长笼罩着班主任。班主任满头大汗，一边收钱登记开收据，一边用手捂住鼻子，使劲骂那些扫地的学生：错侬娘者之！当然，他这是家乡话，我用普通话翻译一下是这句：
操你妈。
老师都是附近村的人，兼有农民和老师两种身份，既教书育人又从事农业生产，两手抓两手都很硬，所以，他们既能口吐莲花，又能满嘴喷粪，随时可以角色转换。家长们对老师的脏话不以为意，还陪着傻笑。父亲一边替我交学费，一边想和班主任攀谈，因为人多，父亲将所有的寒暄省掉，留下了这么一句：
我的崽调皮，不听话你就打！
父亲的话引来周围一帮家长的附和，他很欣欣然。我站在旁边，在劫难逃的屁股蛋顿时感觉一阵痛。冲着左右同样在劫难逃的小朋友，我露出尴尬而不失羞涩的笑容。班主任对父亲的交待不置可否，收下钱，似笑非笑和我打招呼。我怯怯地看了班主任一眼，觉得和这人没有什么好说的，走开了。
我开始了正式的学生生涯——幼儿园作不得数的。父亲对我寄予厚望，我才上学几天，他天天和我讨论如何步步高升：“小学读完读初中，初中读完读高中，高中读完读大学，大学读完读硕士，硕士读完读博士，最后成为一名光荣的科学家”，画了好大一块饼。其实，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有肉吃，家里每天都是青菜萝卜加盐菜辣椒，没肉好吃。我眼里的科学家，大概就是电视报纸上那些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上口袋插根钢笔的知识分子，他们看起来都很瘦，忧郁焦虑，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应该过不上每天吃肉的生活，因为有肉吃就不会那么忧郁。我想，如果吃不上肉，干嘛辛苦读书当科学家呢？我父亲并不知道我的想法，自顾自的与我约法三章，比如要尊敬老师、按时完成作业、上课要认真听讲等等等等，一大堆要求。
父亲的要求讲完，轮到老师了，他们主要讲学校里的规矩：搞小动作不行，交头接耳不行，东张西望不行，回答问题不举手不行，老师提问举手不踊跃不行，迟到早退不行，不按时交作业不行——总之，但凡让学生高兴的事儿都是不行的，否则就要打屁股。教鞭由竹子精制而成，质地绵软，挥舞起来风声凌厉，用来打屁股既不伤筋动骨又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真是良师必备。
当科学家的远大志向，被鞭笞的疼痛，仍不足以保证我们每天都循规蹈矩。总体说来，是因为我们对规矩的认识非常模糊，感觉它们只是解决老师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们的问题。比如，课堂上能咳嗽吗？能擤鼻涕吗？忘记带文具能找同学借吗？那个女孩经过我旁边多看我两眼，我能与之对视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内急了，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实在要命，人可以连续三顿不吃饭，但那事一次都马虎不得，没哪个人具有将那些玩意憋回去回炉再造的本事。然而老师对此无视，一打下课铃就吼一声：该上厕所的赶紧上厕所去！好像我们一旦进了学校，上厕所和吃饭一样能赶着点儿似的。有一次在课堂上，一个学生打断老师讲课，举手说：老师我要尿尿。老师很不高兴：懒驴上磨屎尿多！你刚才课间休息干什么去了！你这是扰乱课堂纪律！
老师给这事定了性：上课不许上厕所。
老师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自己却游离于外。他们内急了，可以随时放下教鞭说“你们大声朗读十遍”然后自己奔厕所去了。最令人羡慕的是老师有工资，经常吃肉。老师比科学家好多了，我觉得父亲的饼没画对。
但金科玉律也会有人打破。
一个微冷天，语文课，我们乖巧地并排坐在长条凳上听课。我左手边、贴墙坐的小石同学忽然不安起来，屁股挪个不停。我第一时间对他予以了关怀和询问，他悄悄跟我说想尿尿。那时老师正讲的唾沫星子四溅，小石同学想举手又不敢，怕挨批。痛苦地思考了几分钟后，他诡异地一笑，转过身，小腿一叉，拎出那小玩意，斜对着墙面，不一会，只见一股冒着热汽的水柱往墙上冲去。
哪怕是几十年后回想起那个画面，我依然觉得小石是一个天赋极高的人，尤其是在与老师的规矩作斗争方面，表现十分突出，所以经常被打得屁滚尿流。那年他其实不足六岁，数学也只学到加减法，裤子还是开裆的。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很好地掌握了物理学和生理学方面的某些原理，既计算出了尿液与墙面形成的最佳角度，又很好地利用了自身机能，把控了尿液的流速，恰如其分地让其在墙面低档位、匀速流淌。真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除了我，周围没有一个人发现。
事毕，小石仰起头，轻微地发出一阵表示爽快的叹息。
他的别出心裁，为我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新方法新思路，之前很多的问题一下子就明朗化清晰化了。我就象在寺庙里冥思的求道者，突然得到了佛祖的点化一般。小石同学瞬间就成了我的偶像及导师。
事情很巧。没过多久的某一天，我刚刚随着铃声进了教室，就觉得腹中一阵小痛，接着便意渐浓。我很努力地憋了十来分钟，眼看憋不住。举手告诉老师吧，她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我感觉害怕，万一她说我扰乱纪律，找我父亲告状呢，乖乖，那不得一顿好打。忽然，我想到了我的导师小石：既然他可以在教室里尿尿，那我拉个粑粑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拉的隐秘，不被发现。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我把屁股往后挪了挪，将炮膛挪出长条凳外（真是感谢开裆裤），学着小石当初那样屏气凝神，一放松，如释重负。一阵酥麻的、脚踏实地的快感闪电般地传遍全身。那种快意，毕生难忘。
但事实证明，我犯了严重的教条主义错误。一种方法能解决一个问题，并不意味着可以解决一类问题。小石的方法有深厚的理论知识撑腰，我只学到了皮毛。我计算了凳子的高度，以及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的物体会对地面产生多大力量的碰撞以及这种碰撞会产生多大的声响；我计算了后排同学的视野，最大限度的用身子顶住后排桌子的前沿，顺利地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然而，我却忽略了非常主要的一点：屎是臭的。你可以控制其落地，你可以遮挡所有的目光，但是你无法阻止它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
百密一疏啊！
几秒钟后，后排女同学就有了反应，开始小声讨论说，怎么这么臭？后排那个眼尖的张同学探出身子，往前面的地上一看，立即发现了我的光光的屁股蛋儿，这次她免了举手报告的程序，用她那甜美的嗓音，奶声奶气地喊：
老。师。夏。X。屙。屎。啦——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没屙完呢。吓我一跳。我讨厌这个大喊大叫的小姑娘，又羞又怒地转头瞪她。但内心已经知道：完蛋了。
教室立即炸了窝，我周围的同学哗啦一下全跑开了，我导师小石同学跑得最快，他哇哇乱叫，蹦起来跳桌子上，蹭蹭蹭跨过了好几张桌子，咚的一声跳到地面，就见了鬼似的。离得远的同学都在捂着鼻子嬉笑。老师气急败坏地走下讲台，一面指挥劳动委员打扫我的胜利成果，一面对我怒吼：你要屙屎为什么不说？！我被吓哭了：我怕你打我！老师哭笑不得：我怎么会打你呢！我哭的不依不饶：可你也没说不打啊！老师无言以对，吼道：那你屙完没有？我很用心地感觉了几秒，觉得那股紧张感似有似无，都怪张同学，那一声喊把我吓得紧张了。我老实说：还剩了点。老师崩溃了：那你还不快滚厕所去！
一会儿，我回来了。我站在教室门口享受了一下全班同学的目光的洗礼，嫌弃的，嘲讽的，怒目而视的，都有。老师叫我进去，坐好。并努力使教室恢复往日的平静。老师又给我们定了一条新的规矩，她和蔼可亲地说：同学们，以后你们急着要上厕所，记得跟老师举手啊！老师会同意的。你们不要向夏X学习，在课堂上拉屎是不对的，这是扰乱课堂纪律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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