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
记忆和欲望,拨弄着
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
冬天使我们暖和,遮盖着
大地在健忘的雪里,喂养着
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干枯的球茎里。
——艾略特《荒原》
多年前读艾略特这几句,是因为李银河用它悼念亡夫王小波,王小波在四月去世。那时候真是读不明白,为什么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为什么不是七月?为什么不是十二月?听上去这并不是一个理性的判断。但是诗人艾略特肯定感觉到了什么,对爱人的逝去感到黯然神伤的李银河,也深深地领略到了四月的残忍。
四月是盛春时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新的生命正拼命破土发芽,以它们盲目的、生猛的生命力破坏掉所有生命力不够强劲的物种,不顾一切地生长和绽放。花大都开了,那么锦簇,那么喧闹。沧桑的泡桐树繁密了枝头,将城市掩映在一片葱郁的绿色里。已经可以整天开窗,白日骄阳灿烂,但不灼烈,暖风吹进来,暗香浮动。虽然早晚还有些轻寒,但已经迫不及待穿上及膝裙和刚露出手臂的衣服了。像音符一样在树荫和阳光间行走跳跃。城市呈现出一种迷迷蒙蒙的质感,喧嚣又寂静。
望着窗外一角天空发呆。我看到它的颜色慢慢从墨蓝,过渡成薄荷糖一样的浅蓝。四月残忍在哪里呢?光照如此慷慨,草木竭力生发,稍不留心,它们就长了一天一地。微湿的风伴着泥土的清香,人间四月,梨花如雪。春分的夜里,树的枝桠撑满夜空,尽情的舒展着柔弱的筋骨,等待着季节和成长的洗礼。成千上万的花,次第绽放。花蕾敲击着四月,风纠缠着枝条,野草腾跃着绿火,我的手指发芽了。四月让人有种幻想,眼睛像黑丝绒一样。优哉游哉地受用这四月天的和煦温柔。阳光浮动,灿亮,微醺,只觉得一切还来得及。谁会在此时,纷繁的花丛,温润的夜里,突然掩面痛哭?在这明媚的春天里,眼泪忍不住地流淌?多年之后才隐约明白,四月残忍在哪里。时光总是消逝得太快,而我总是领悟得太慢。
记得王家卫电影《阿飞正传》中这一段,「十六号,四月十六号。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因生母在阿飞旭仔(张国荣真是把旭仔的嚣张自大演绝了,连发梢都是戏)长大成人过程中的缺失,他把自己优雅地比喻为“无根鸟”,对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表现得放荡不羁,“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一分钟的誓言似乎也只适合于四月,因为春天不适合沧桑与承诺,春天只适合寻找、捕捉、相爱,亲吻。开到荼蘼,春天也适合离别。物是人非,你是否还记得那一分钟?别抱怨所有情意都变得稀薄,谁让这座城市的雨水那么绵长。四月天,雨湮湮在窗前,淋湿的燕在屋檐,四月天,总是带伞的思念,我想见你的脸。
春天让一个人不得不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我曾爱过你,灼灼容颜,我曾爱过你,四月的烟花,我曾爱过你,生死契阔。已经足够了,所有的爱情都会开到荼靡,所有的情也都会由浓转淡,谁能抵挡光阴的凉意。若无遇无伤,不过年华虚设。亲爱的的四月,来我们的生命生根吧!即使有人在漫山遍野的绿色中仍然感觉到巨大的荒凉,即使有人在万物生长中突然转身离去。
谨以此文纪念在1997年4月10日离去的王小波,在2003年4月1日离去的张国荣。他们悄然离去,他们被埋在这春天里。其实,他们并不是那些已经逝去的,而是正在欣喜地欢歌着、生长着的,他们保留了生命,在这残忍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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