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讲了“妙喻”,优秀的比喻,今天从讲优异的比喻到讲最高境界的比喻。
优秀的比喻和优异的比喻摆在一起,也许你会觉得两个差不多,不分伯仲。
那是因为你把优异的比喻单挑出来看了。优异的比喻跟优秀的比喻,最大的差别在于:优异的比喻是最体现作者匠心的地方,是与其他句子的应和,以及对篇章整体的辅助。
优异的比喻一旦单挑出来,脱离了篇章的语言环境,就不那么凸显了。
优异比喻可以是这样:它们标示了文章中的情感,或者暗示了情节的走向。
来看汪曾祺《徙》中的一个例子:
高先生就从这些野草丛中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走进里面一个小门,好像走进了一个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
这一句,本体是高先生那个位于野草丛中的、有一个小门的家,喻体是“一个深深的洞穴”。这句子里,最妙的部分不在于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而在于喻体的倾向性。本体是中性的,而喻体是带一点忧伤感觉,带一点悲剧意味的。
在任何好的故事里,即使某个悲剧性的转折是陡然发生的,作者也必须在转折之前的部分,恰当地将情感与情节暗示出来。有些通过人物的语言,有些呢,就是通过比喻,把某种悲剧性的意象带到文本中来。
再来看一个例子,是“惊奇”部分中举到的张爱玲的例子:
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着往后一飘,倒折过去。
除了带来惊奇感,这个比喻还好在:它同时暗示了两个人的关系也将像风中的烛火一样,摇摆不定,转瞬即灭。也是稍稍埋了一些悲剧的伏笔。
张爱玲很会用这一招,比如她还有这样一句:
一觉醒来,琤琤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
这一句出于她的完美的小短篇《琉璃瓦》。大概情节是这样:父亲当初拍胸脯担保说女儿嫁给豪门一定幸福,女儿嫁入豪门为表明自己并非贪图金钱而嫁,故意在公公欲提拔父亲时拦住不让提拔,然而豪门女婿很快有了外遇,女儿此时又哭哭啼啼回家找父亲,因为是父亲当初拍胸脯担保她才嫁的。
琤琤就是那个女儿,她回来哭诉的时候父亲正生病昏睡,醒来发现褥单被她哭湿了,像孩子溺脏了床。
有这样的前因后果,父亲看到哭湿的褥单,一定很烦心,有嫌恶和讨厌的成分;但是,就如同小孩子尿湿了床,大人再觉得麻烦,还是得给她收拾,所以琤琤的事,姚先生还是得管。
因此,这个比喻,就不仅仅是尿迹和泪迹的视觉上的相似了,也标示了人物的情感,同时也暗示了故事后来发展的一个可能倾向。
以上都是优异比喻,那么,使用比喻的最高境界会是什么样的呢?
使用比喻的最高境界,就是用通篇的比喻,反复渲染一种情绪,共同烘托一个氛围。这已经不是某一个或两个比喻对于主题和氛围的点染了,而是大范围、大面积地运用,统一风格的意象。这种操作,难度一下子增大了。因为既要单个的比喻全部都妥帖,又要数量众多的比喻之间彼此配合,应和。
就好像排演群舞,多数导演的选择是,只要整齐协调,单个舞者的动作美感上可以降低要求,不必像独舞那么严苛。很多作家的作品,读后印象还比较深刻,但并不能回忆出某个句子有多么精彩,多么无懈可击,也就是为了整体的反复渲染,而牺牲了局部的精确与真实。
比如郭敬明,他就会为反复渲染“悲伤逆流成河”的感觉而造很多牵强的句子,少男少女们在文字的品味力上还不足够强,又特别容易被悲伤唯美的意境所吸引,因此成为他精准的受众群。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有这么一句话: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造境,就是创造一种境界;写境,就是描摹一种境界。简单说就是虚构和写实吧。王国维的意思是,大诗人作诗分两个情况,要么虚构,但是虚构出来的东西合乎自然,真实准确;要么写实,但对现实做恰当的美化。
我们提到过的“比喻要带来美”正是这种创作哲学的体现。多数一流的作家选择的正是这条道路。而郭敬明呢,则偏好造境,但是因为笔力不足,所以造的境不那么合乎自然。
不过,顶尖的作家,还是可以做到两者兼顾的。比如,张爱玲(没法子,写比喻绕不开她)。
张爱玲造境不遗余力,《金锁记》全篇诸多意象,都与题眼中的“金”字成呼应之势:
1.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2.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将“通篇比喻协同”的操作运用到极致的,是《沉香屑——第一炉香》。主题或曰情绪正如太阳,而比喻丛林中的各种植物,虽姿态万千,却无一不向阳生长,依据光照而改变形态。
小说讲的是一个年轻纯真的女孩子,本要在香港读大学,却掉入了她姑姑——一个人老色衰的交际花的圈套,成为姑姑笼络人心、挽回人气的工具。姑姑把侄女也调教成交际花,好让人络绎不绝地逐色而来,维持她纸醉金迷的生活。
这就是一个“聊斋”式的故事。一个普通人,偶然之间步入欢歌畅舞、华贵奢靡的地方,见识了几日,享用了几日,最后走出来回望,却发现那地方原来是一堆废墟、一个墓穴,不由惊心动魄。
为什么小说会有“聊斋”式的邪魅氛围呢?除情节相仿,更是出于张爱玲的“造境”。她使用的喻体,都是“聊斋”元素特别充足的:
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白房子,皇陵,陵墓,很明显了。这就是一个总领性的比喻,特地要明显一些,带领读者入境。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这句里,又是白雾又是溶化又是绿幽幽的灯光,自然会给人一种诡异之感。
1.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芯子……
2. 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3. 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青蛇和老虎——毒蛇猛兽,自然令人震怖。蓝色多瑙河一句,“凉阴阴地匝着人”,也一样是蛇的意象。这众多比喻,喻体的倾向性如此一致,然而单看其中的任何一个比喻,仍然画面出彩,毫不牵强。青蛇吐出红信子,多么鲜明、好看。
有些比喻不那么“聊斋”,但也足够惶惶然、惨兮兮: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由于这一个又一个的比喻,丝丝入扣,反复渲染。全篇读完之后,会感到一种紧张感久久不散。
有些作家的小说也能有这种的效果,但多属于第一人称回忆式的小说,大段大段内心独白。能像张爱玲这样,把第三人称小说写到这么震撼,而且是靠画面,靠意象来达到这种效果的,非常难得。
——此篇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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