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束了今天的生意之后,许仙拉上卷帘门,心不在焉地上了锁。他近来有些浑噩,自己都记不清楚白天给病人看了什么病,也记不清楚病人的脸孔。好在有妻子白素贞在,虽然她不是科班出身,倒也手到病除,账本也做得漂漂亮亮,只是她身体不太舒服,就早早打发她回家休息了。许仙抬头看了看“保和堂”的招牌,心想总有一天要把保和堂做成江浙第一的医馆,接下来还可以考虑上市。
手机响起,是姐姐许娇容打来的。
“许仙,晚上过来吃饭吧,好久没看到你了。还有弟妹,你们结婚也有段日子了,也带来给我们看看嘛。”
“不了,我家素贞最近有点妊娠反应,我得陪着她呢。”
“啊,都有孩子啦?过段时间等你姐夫休假,来看看你们吧。唉,现在社会治安不好,你姐夫三天两头儿加班,人都瘦了一圈儿。真是不该做这行……你碧莲妹妹明年就要读小学了,他也不回来帮她走动走动,现在进个好小学多难啊,你说这事儿,唉。要是你碧莲妹妹进不了省重点小学,我跟你姐夫没完。”许娇容恨恨地说。
“姐,信号不好,我挂啦。”许仙淡淡地说,他打心里不爱听姐姐唠叨家事儿。但许娇容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兀自接着自说自话。
“你那儿最近没碰上医闹吧?碰上医闹别忘了找你姐夫。现在医患关系紧张,你可得多注意。”
许仙挂断了电话。
明天就是端午。他踱进路边的超市,打算买几个粽子。他和白素贞都爱吃咸的。
回到家,许仙驾轻就熟地来到卧室。白素贞从来不会在许仙回家前准备好晚饭,但许仙倒也不介意。白素贞千娇百媚,就算不会做饭又有什么打紧。
照例温存一番后,许仙摸摸白素贞的肚子。
“小家伙老实吗?”
“还没成形呢,才几天啊。你可是学医的。”白素贞嗔怪。
“明天端午啦。我们休一天假吧。”
“好啊。全凭官人做主。”白素贞的声音娇嫩婉转,就像初遇许仙的那个清明,拂过柳条的那几滴轻盈的春雨,让许仙永不厌倦。
“早上我们就去金山寺吧。上柱香,保佑你和肚子里的小家伙。据说那边挺灵的。”许仙提议道。
“全凭官人做主。”白素贞的声线没有什么变化,但许仙好像分明听到了一声轻叹。转头看了看白素贞,白素贞依然是一脸笑意,不过许仙觉得这个笑容像是被雕刻出来的一般冰冷。
在梦里,许仙来到了南宋时的临安,也就是杭州城。清明时节的西湖,游人如织,细雨纷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在湖边的夕照山上,一座宝塔巍然矗立,直指天穹。梦中的许仙并不对自己身处南宋时的临安表示惊讶,好像自己本就属于这里。许仙远远地看到了白素贞,她一袭白衣,扎着两个大大的发髻,在人群中就像是一只高傲飘逸的白鹭,身旁还有一个青衣丫鬟。许仙不得不承认,她的古装扮相比现在更好看。他不由自主地向白素贞走去,雨点愈发重了起来,他发现手里多出一把油纸伞,就想快些给白素贞送去,白素贞和那个青衣丫鬟也向许仙走来。
“你们去哪里?”许仙撑开油纸伞,伸到白素贞的头顶。
“雷峰塔。”白素贞朱唇轻启。
“姐姐别和他啰嗦啦,我们快走吧!”青衣丫鬟满不在乎地瞥了许仙一眼,扯着白素贞的衣袖,两人便匆匆离开。
许仙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走着走着就碰见了一个端着钵盂的老和尚,老和尚手中的禅杖随着步点哐啷啷直响,让许仙心烦意乱,不由得就觉得这和尚很不顺眼。
“施主认得我吗?”老和尚伸出禅杖挡住了许仙。
“不认得。”许仙只想赶快离开。
“连你自己也不认得了?”老和尚邪魅地一笑,白胡子像蒲公英的花球一样颤颤巍巍,像是随时会飘散。
“我自己?”许仙摸不着头脑。
“不信你看。”老和尚把那钵盂端到许仙面前。许仙伸过头去,钵盂映出的的倒影却不是自己,而和那个老和尚一模一样,再看一眼时,却又变成了扎着发髻的白素贞,对着许仙莞尔一笑。
许仙觉得自己的头疼得要裂开了。他一摆手,把钵盂打在了地上。钵盂轻而易举地被摔碎,几块碎片发出炫目的亮光。
许仙被这个怪梦懊恼地惊醒。看了看身旁,白素贞睡得好好的。窗外月光柔柔地透入,白素贞的黑发被映得亮亮的,像是玉石。许仙伸手摸了摸,发凉如水,让许仙整个人一下子也平静了下来,他握住白素贞柔滑温润的手,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许仙让白素贞在家休养,自己踏上了去金山寺的路程。许仙不信任何教派,他只是觉得,有些无法通过现实满足的情感诉求需要通过一些途径表达、发泄。去寺庙上香,未必就是信佛;去教堂礼拜,也未必就是信神。人只是需要把一些人力难以达成的愿望寄托到那虚无缥缈的神祗那里去。来庙里的人,多半都是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他们在自己命运的列车上闭上了眼睛,期待着神祗帮自己握住方向盘。
“施主要请香吗?”一个小鼻子小眼的矮胖和尚凑了过来,怎么看也不像好人。
“怎么请?”
“保一个人的,88元;保一家人的,128元;保你家往后三代仍然鸿运当头的,258元。您看您要哪一款套餐?”和尚殷勤地拿出了一张价目表塞到许仙眼前。
“滚!”许仙气不打一处来。保和堂生意再好,赚的钱也不是风吹来的。好不容易赚的钱就买一把灰,许仙心里怒骂这些和尚心黑。
“香都烧不起来什么金山寺……”和尚嘟囔着走开了,许仙控制住自己没有一脚踢在和尚那丑陋的屁股上。
“施主为何前来本寺?”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许仙耳边响了起来。许仙心里一凛,回头一看,果然是梦里那个老和尚。不会错,除了那把禅杖和那只看起来很重的钵盂,连胡须都一模一样,像是随时会飘走的蒲公英花球。
“你是谁?”许仙觉得四肢发冷。
“我叫许仙。不过,我现在叫法海。”老和尚诡谲的笑容让许仙无法言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其实并不存在,是你让我出现的。佛家讲究机缘,我的出现自有我的道理。我要是不出现,你的病就不会好,虽然我也是你的病的一部分。”
“我有什么病?我自己就是一个医生!我有病我不知道吗?”许仙完全听不懂法海和尚的话,但是脚像钉在地上一样,无法挪动半步。香客们过江之鲫般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醒目的和尚和茫然的许仙。
“理查德帕克。”法海说。
“什么?”
“理查德帕克。你看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面那只和少年派相依为命的老虎,就叫做理查德帕克。”
“白素贞就是你的理查德帕克。”法海停顿了几秒,又是粲然一笑,满脸皱纹都深不可测。
“理查德帕克并不存在,那只是少年派心中的兽性。没有兽性,人不能活;只有兽性,人是非人。白素贞是你的‘欲’;我,是你的‘智’。我们都是从你心里跑出来的。”
“瞎扯什么?白素贞是我老婆!”许仙两条腿开始发抖。
“你想想,白素贞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许仙努力回想,思维却沉重不堪。回溯越往前,白素贞的形象越模糊,像是一个幽灵划下的尾迹,模糊到许仙拿不准她是否存在,白素贞出现的时点也越发可疑。是一个清明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西湖,断桥,搭船,送伞……这些画面好像存在,却又好像水中倒影一样扭曲而虚幻,让许仙也无法确定这些事有没有发生过。
“人总是太在意自己的感受,所以会悄悄修改记忆,让记忆更符合自己的情感。这真是人所特有的自以为是啊。关于白素贞,你的记忆都是不可信的。她从来没有在家做好饭等你回来过,对吗?那是因为她根本无法在家,只是暂时被你收在了心里。你回家,她才会从你心里出现。”法海轻描淡写地说道。
“不可能!我们结婚了!亲友都出席了!她现在还怀孕了!”许仙终于瘫软在地。
“结婚?怀孕?哈哈。你记得昨天你姐姐给你打电话怎么说的么。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白素贞,只是你一直在提起罢了。你从小由你姐姐抚养长大,我相信你关于婚礼的记忆,姐姐、姐夫是必不可少的吧。”
许仙的记忆中,婚礼是在杭州举行的。许仙没有采用传统的大红大紫喧闹嘈杂的中式婚礼,而是选择了户外婚礼的形式。许仙记得请了一些朋友,但那些朋友的脸孔都变得模糊了。而白素贞一方,似乎没有亲友出席。许仙当然是请了姐姐一家的,姐姐还发了言……但是分明昨天早上,姐姐在电话里说过没有见到过弟妹。
那股熟悉的头疼感觉又一阵袭来,许仙额头上猛然冒出一层冷汗。法海俯视着许仙,无动于衷。
“你也发现问题了?”法海冷冰冰地说,“理查德帕克是一只老虎,白素贞则是一条虚幻的蛇所化。蛇是邪恶,是欲望。当然,邪恶和欲望品尝起来,就像伊甸园里的禁果一般美味,但是,你终将被吞噬。这条蛇不会像理查德帕克那只老虎一样自己走掉,她会缠着你,让你也变成邪恶欲望的一部分。”
“你回来了?”白素贞从沙发上站起,脸上堆满笑意,看上去已经等了很久。
许仙端详着白素贞。虽然没有化妆,但是白素贞的脸却天生的精致,像是一团毫无瑕疵的雪,让人都不敢触碰一下,生怕破坏了那晶莹的平衡。头发自然均匀地披散开,尚未及腰,像是充满魅惑的海藻一般,可能随时会攫住许仙整个人。白色连衣裙款式简单,一尘不染地展现着白素贞凹凸有致的完美身材。
这样的一个女子,是自己的分身抑或心魔?是本不存在的幻觉?许仙不愿接受法海的这个答案。
“给她喝雄黄酒,一切就都有答案了。”在离开金山寺前,法海是这么说的。在回家前,许仙到了保和堂,配好了大约半斤雄黄酒,装在瓶里带回来了。
“今天端午,我们喝点雄黄酒吧,辟邪。”许仙面色苍白,木然地把酒瓶放在茶几上。
“我怀孕了,喝酒对宝宝不好吧。”就算在拒绝时,白素贞也是笑靥如花。
许仙却像没听到一样,又拿来两只酒杯,分别斟满。他满脑袋都是法海的话,那些话让他在这初夏的端午全身发冷。
白素贞脸上的笑容又变成了冷冰冰的雕刻。
“真的要我喝吗?”白素贞拿起一杯雄黄酒,闻了闻,又直勾勾地看着许仙。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粘稠,让许仙难以呼吸。许仙索性拿起一杯雄黄酒灌了下去,许仙的食道被点燃,拼命咳嗽起来。
白素贞有些怜悯地看着许仙,没有说话。酒杯在白素贞剔透的手指之间像转经筒一样快速转动着,却是一滴酒都没洒出来。
“你知道我是谁了,对吗?”白素贞轻声说道。
“你是我的一部分?”喝了酒的许仙说话流利了许多。
白素贞微微一笑。
“我很复杂。法海那和尚说的也对,也不对。我不仅是你的一部分,我也是所有人心中最黑暗的那部分,最不能敞开、最不能为人所知的那部分。离了我,你会少掉许多乐趣的。你看,我这么漂亮。你确定要让我喝?”白素贞又把酒杯端到鼻尖嗅嗅。
酒精的作用让许仙喉头发紧,他咽了口口水。坐在自己眼前的,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她美丽温存,她善解人意,她有体温。
“幻象是强大而精确的,可以精确到她手指的指纹,裙子的针脚;可以精确到我的每一根胡须,我钵盂的质地。”法海突然出现。不过许仙也不感觉奇怪了,他们三人,本是一体。
“法海,何必呢。”白素贞抛了个媚眼,“活成你那样一本正经念到死,无情无欲,多没趣。”
“他不会成为我,但是我也不会让他成为你。”法海也微微一笑。
“那就让他看看我的真面目好了。”白素贞懒懒地说,一仰脖喝掉了那杯雄黄酒。
雄黄酒下肚,白素贞的轮廓开始模糊,像是一滩恣意流动的水渍。待轮廓重归清晰,正是一条大白蛇。白蛇把头伸向许仙,吐出信子舔了舔许仙的脸。
“官人,你喜欢这样的白素贞吗?”白蛇张口说话,一股腥臭扑到许仙脸上,许仙随即埋下头呕吐起来。
“哈哈!”法海一禅杖敲到许仙的背上。
“姐姐,许相公醒了!”许仙拼命睁开眼,只看到一个身着青衣的丫鬟的背影,似曾相识。
“啊,官人你终于醒了!”一个身着白衣、扎着两只大发髻的女子飞奔而来,扑倒在许仙身上。许仙认得她精致的脸,这是他的女人白素贞。
幽灵一样的头痛袭击着许仙的太阳穴,刀砍斧凿。
“这是哪儿……我病了吗?”许仙喃喃地看着周围,这里和他的家完全不同,倒像是他在梦里曾见过的南宋风格。木窗棂,纸窗户,小木桌上有一个铜灯盏。现在应该恰是中午,所以没有点灯。
“自己家都不认识啦?”那丫鬟揶揄道。
“小青!”白衣女子嗔怪,“快去给相公倒杯茶。”
叫小青的丫鬟做了个鬼脸,倒茶去了。
“昨天端午,我们晚上喝了不少雄黄酒。你喝多了,现在都辰时了。”白素贞握住了许仙的手,柔滑温润。这总能让许仙安下心来。
不过不知为何,听到雄黄酒这个词,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的白素贞、一条吐着信子眼神凶煞的白蛇、一个老和尚和一座高塔突兀地在许仙脑海中冒了出来,但是这些奇怪影像却像丢进火中的纸片一样迅速消散,就好像从未出现过。许仙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怪梦,但这个梦也像露珠一样转瞬即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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