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光照:追忆铁生 (钟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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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象希米和铁生的第一次见面。我想那该 是个春天的早晨,雍和宫高墙外的槐树正在开 花,年轻的史铁生听见门响,摇着轮椅打开房 门,看见一位穿着水红裙子的女孩子站在门 口。我之所以固执的这样想,是因为1989年那 一年,希米确实有一身水红色的裙子。她曾穿 着这身裙子和我一同前往西安新城广场,看到 燃烧的汽车、蜂拥的人潮和警察挥舞的棍棒。 那年春天,中国的天空惊雷暗涌,但地坛近旁 的这个小院里,铁生和希米收获了他们的爱 情。这爱情开始于史铁生看到希米的第一句 话,他一生中非常关键的一句话:"你正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希米和我是西北大学的同学和好友,她学着数 学却喜欢到我们历史系女生宿舍来讨论文学, 这种爱好一直延续到大学毕业。刊登在我们学 校学生自办的《希望》杂志上的《爱情的命 运》、《午餐半小时》,以及随后的《我的遥 远的清平湾》和《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 法》,让远在北京的史铁生走进我们心里。我 不知希米和铁生是何时开始联系的,我只知 道,一段时间的通信后,希米去了北京,回到西安后她告诉我,铁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 是:你正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那一刻必有神灵指点。
婚姻二十年,只有一条 好腿的希米充当了铁生的眼睛和双腿。她不仅 日夜照料他,还帮他去了许多他原本去不了的 地方,并用自己编辑出版的书,各处买来的 书,用自己的讲述,帮铁生撷取了这个世界最 新鲜、最本质的信息。是她的爱,支撑着铁 生。在和铁生的一次聊天中,我们谈到自己的前 生。史铁生说他自己必是一种猛禽,一只鹰。 我问,那么希米呢?你看希米是什么?铁生看 着希米,微笑着说,她是只鸟,之后又加了一 句:还挺不错的小鸟。铁生没说那究竟是一只什么样的鸟。但我想那 应该是一种灵巧的、活泼的小鸟。如果说铁生 是一只带着伤拼命飞翔的鹰,她必是常伴他身 边,用自己的嘴,为他衔来谷粒,剔除他羽毛 上的泥污及血肉中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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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1989年的4-5月间,我由西安到北京出 差,顺道去看望已经和希米陷入热恋的史铁 生。出发前拿到了希米写给我的地址,是否带 去了她给铁生的信或礼物,却记不清了。我只 记得,在雍和宫附近某条临街却又幽静的胡同 里,低矮的小平房的门上,贴着一张条子,上 面用铁生一贯的工整字迹一丝不苟地写着:本 人卖文为生,请来客珍重时间,谈话不超半小 时(大意)。这个提醒对我其实多余,就在我 到达北京的前一天,突如其来的咽痛使我无法 说话,只能靠着别出心裁的手语交流。印象中 的史铁生见到我似乎有些紧张和拘谨,不知是 因为我特殊的身份或是我那让他迷惑的手势。两年后我随丈夫调回到北京,住在东城小羊宜 宾胡同,离铁生家不远。90年代,铁生也有了 东郊一处楼房一层的四居室。能干的希米对房 子做了简单装修,在市场上买了很便宜的松木 门刷上白漆,再配上漂亮的黑色门锁把手,省 钱又显档次,为此希米很得意。先是在门口支 起木板或铁架供铁生的轮椅出入,几年后又打 通了北屋外窗安装了长的坡道,这样铁生进出 就更方便了。朝南的客厅光线好又暖和,也就 成了朋友们聚会的场所。我丈夫与铁生同年插 队陕北,又和希米同学西大,两家人聚集,似 有不少话题。从不抽烟的丈夫每次到了铁生家 必抽一两根,我也从不干涉,因为听铁生吞云 吐雾中侃侃而谈是一种享受。比如,对作家来 说,“重要的不是细菌的数量而是显微镜的倍 数”;再比如,如果飞溅的浪花有了个名字叫史 铁生,沉落下去就汇入了永恒的生命水流,因 此铁生并没有消失,那浪花叫什么名字也并不 重要……铁生常将新出的书签了字送我们,我们 也不忘送上自己的新书。记得他刚写了《务虚 笔记》,尚未出版,先打印得整整齐齐,包了 封皮,装订成线装书的模样,交我们看。铁生好客,长谈后必定留我们吃饭,有保姆时 吃保姆做的饭,没保姆时我就和希米下厨,有 时干脆去外面小店买点包子锅贴或陕西肉夹 馍。临走时书包里还会装上东西,通常是希米 社里新出的书,或者是光碟、录像。铁生喜欢 和朋友分享,我记得他从柜子里拿出崭新一盒 还未开封的电脑软盘,撕开精美的包装,拿出 厚厚一叠递给我丈夫说,你一半,我一半。每 次,我们从铁生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 里、肩膀都装得满满的。铁生容易失眠,有时为写作,有时却为朋友的 处境。有次希米对我说,听到我们和上高中的 女儿挤在不到十五平米的一居室里,铁生睡不 着,琢磨着怎么让我们摆放家具。他没去过我 家,便向希米打听了方位,专门画了草图。他 的解决方案是买一张特殊的双层架子床,上层 单人床,睡女儿,下层双人床,睡大人。我妹 妹钟嵘只身一人来到北京,铁生托好友孙立哲 在公司里为她安排了工作。某年春天我在摘除 了扁桃体后出现了蛋白血尿,腋下淋巴结又让 我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彻夜失眠后我拨通了铁 生的电话对着他哭诉起来,我记不清他是怎么 劝解我了,查看当年日记,上面写着:与铁生通话,心情好了许多。他说得好:把命 运交给上帝,把勇气留给自己!后来,我读《病隙碎笔》,方明白,当年,他 就是那样劝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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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导演韩刚找铁生写一部电影剧本《荆 轲》,铁生找我合作。我担心自己写不好,善 解人意的铁生为我找了个理由,“主要是我想要 你来帮我,你是学历史的,而我查材料也不方 便”。之后两个多个月,我几乎天天去铁生家谈 剧本,清早出门,傍晚方归。那时铁生父亲还 在,中午常为我们做炸酱面吃。一盆白水煮切 面,一碟带着肉末的炸酱,几根切成段的黄瓜 和整个的水萝卜,铁生吃得很满足,边吃边对 我发着感慨,“今后甭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有这 个吃,就不怕。”现在想来,那段剧本写作的经历对我固然珍 贵,对铁生却未尝不是一种折磨。剧本断断续 续做了两稿,许多人物和故事构建了又推倒, 再重新来过。铁生和我都认为必须在寻常的历 史剧中提出自己新的追问和注入新的思考,绝 不能仅仅是“好看”。铁生好和自己较劲,一句 台词不满意他会停下来琢磨好久,对过分的戏 剧冲突和暴力血腥,他有着天生的反感。有一 场戏是讲荆轲为了义无反顾地出发刺秦,需 要“处置”已经被燕太子丹斩断双手而无法生存 的少女季子,而季子也恳求荆轲杀死自己。我 想让荆轲用剑,这样更符合他剑客的身份,且 视觉上也强烈有力。但铁生坚决反对。他皱着 眉头苦想,点着烟又掐灭,一遍一遍想说服自 己却又怎么也说服不了,“他怎么能突然就拔出 剑来?怎么忍心?怎么下得了手?不成,这肯 定不成。”2001年,我阴差阳错地辞去了工作成了靠文字 吃饭的人,铁生必是为我的生计担忧,虽然他 以往认为我该好好写小说,这次却向韩刚推荐 我去写电视剧《曹操与蔡文姬》。得知我靠着 写剧本有了收入和温饱,他和希米都松了口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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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我阅读并交往最多的,就 是史铁生。这不仅由于他作品中呈现的品质和境界,更由于他的人格。听希米讲,有一年铁 生随作家代表团去瑞典,有机会见到对诺贝尔 奖评选颇有影响的汉学家马悦然。铁生原本带 了自己的作品去的,但,临到见面时却将书收 了回来。我确信,这,就是铁生。铁生走了,我想起一句话,世上已无史铁生。 有铁生的世界和没有铁生的世界,是不一样 的。他的存在不仅关乎外在,更关乎我们的内 心。他的离去拉扯掉我们灵魂深处最最脆弱的 一角,而原本,它是靠着铁生用自己的病弱之 躯照亮并支撑着的。铁生走了,走得太突然,太决绝,太神秘,让 我们这些尊敬并爱戴着他的人猝不及防。尽管 我们早知必有这么一天,尽管我们知道他活得 太苦,太累,解脱对他未尝不是一种福祉一个 节日。可自私如我们,渺小如我们,还是盼望 着,暗中盼望着他的离去只是长久思索生死之 谜后的一次亲身历险,一次与神的密谋。因此 某一天,在不远的某一天,他会突然回来,坐 在客厅里,像往日那样微笑着抽着烟,向我们讲述他悟得的真理……铁生走了,经历了长达三十八年的病痛和十三 年的透析。我们已经习惯了他一次次地与死神 角力并抽身而还,习惯了他从自己病躯中抽出 生命和光明来输给我们这些健康人,我们从他 那里得到满满的馈赠转身离去,却没有想到, 蜡烛终会燃尽。当他终于走开时,我们这些留 在尘土中的人们,只能张开干枯的嘴呼喊着, 铁生走了,我们到哪里去聊天,去倾诉,去获 得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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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搬家到了西山附近,和铁生一家离得 远了,去的渐渐少了。2010年的10月2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车,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开车去见铁生。国庆长假一 路堵车,铁生家门口正在施工,迷了路的我们 绕着楼群和街道转了两圈还是无门可入,比预 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到达。铁生看到我们 来了,又从床上起来,听我报告说我们的新车 很宽敞足以让他开着轮椅坐进去,便让我推着 他来到院子外面去看。我们围着车子左看右 看,希米丈量一番,最后的结论是这车还是太 小。我没有想到,在这个深秋的午后,是与铁生最 后的相聚。铁生仰着更显清瘦的脸,微笑着和 我们再次谈到了生死和宗教,谈起了基督教和 佛教对生死的不同解释,拯救与解脱两种态度 的两极对立;铁生说,他似乎找到了一条调和 之路,因为所有宗教在根上是连着的,无非是 从不同的侧面和不同角度去观看同一个世界解 释同一个问题,就像时间分为白天和黑夜,而 基督教是白天的宗教,佛教是夜晚的宗教……快分手时,希米叫我过去,让我看她如何在没 有他人的帮助下把铁生从轮椅“弄”到床上——一 架金属的吊臂,挂着结实的长布带,用布带把 铁生的臀部婴儿般托住,希米摇动操纵杆,吊臂就拉起布带将铁生移送到床上。希米告诉 我,这吊车是朋友从国外运来的,幸亏它来得及时,因为铁生原本最健壮有力的上肢,能撑起他全身的上肢,这两年突然变得软弱无力 了。即使保姆出门,即使铁生已经没有力气自己挪 动自己,铁生还是留我们吃了最后一顿饭。11月,我从电视上看到北京国际车展上有专为 残疾人提供的可轮椅上下并自行操控的汽车, 急忙给希米打电话,希米说也看到了,准备第 二天带着史铁生去看。我没有想到,铁生,没 有等到他的新车来到。12月末的一天,我整理家中的音乐碟,将一盘 无法辨识的光碟放进唱机,歌声响起,我被那 痛彻骨髓的美和忧伤击中了,坐着一动也不能 动。一个念头闪过,下次拜访铁生和希米,该 给他们听听这光碟。我问女儿,那光碟上写着 什么,学过拉丁语的女儿回答我说:
“安魂曲。”又过了一天,我得到铁生去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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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重读《我与地坛》,铁生曾说:“在这人口 密集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 上帝的苦心安排。”我要说的是,在这虚浮狂躁 的人世间,有这样的一个史铁生,是上帝的苦 心安排。那些见过铁生、听过铁生、读过铁生 的人有福了,因为,那十字架上的痛,铁生用三十八年的光阴,一分一秒点点滴滴地承受 了,并向世人传达出同样的道——关于苦难,关 于信仰,关于爱。铁生走了,必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一个安宁 舒适,没有病痛也没有苦难的地方。就像女儿 告诉我的,在追思会的头一天晚上,她做的那 个梦:坐在轮椅上的铁生被人推着,出现在人群中。女儿大喊,铁生叔叔累了,该让他休 息。
(2011-1-8 北京大兴香海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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