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作者: 沐兮清风 | 来源:发表于2023-12-16 14:4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晚月亮,亮如白昼,令我至今难忘。我时常疑惑,是乡村月亮本就如此亮,还是只有那天特别亮。

    初冬时节,豫南广阔大地上,月光清冷、静穆,慷慨、温柔,抚照一处老宅。肉眼可见,墙皮脱落、院墙倒塌、枯草乱生,如同久无人居的荒宅。只有门前空地,却是干净平整,想必是新修整过。空地的左边是新修的水泥路,直通南北,在高高低低的梯田间,蜿蜒前进。

    我到的时候,院里院外早已稀稀落落地围满了人,或坐或站,并不说话,多是在默默抽烟,烟火一明一暗,孤寂而神秘。顺着路向南望,忽明忽暗的红点,伴着偶尔一声咳嗽,闪烁着,跳跃着,由远而近。又有人来。

    走进院里,就看见堂屋两扇木门虚掩着,点点火光,在门缝里缥缈。我木然地穿过人群,都是村里老人,沾亲带故。我怕认错人,不敢搭话,估计他们也是如此,彼此多年未见,在这样的场合,都只好沉默,或是勉强一笑。

    小爷看到我,对我招手,让我进屋。我轻轻推开木门,堂屋正中放着巨大黑色棺材,父亲、三叔、大姑跪在前面,不停地在一个瓷盆里烧着火纸。遭遇车祸断腿的二叔坐着轮椅上,如雕塑般安静地呆在角落里。

    小爷说,哥啊,你大孙子回来了!

    便把我引到棺材前面,在巨大的木盒子里,爷爷穿戴整齐,紧闭双眼,躺在一堆稻草上,上面盖着红绿的被子,安详宁静。我不愿再多看,跪了下去,流着泪开始烧火纸。

    小爷又出去招呼人了,三叔、大姑轻声问了我回来的情况,屋里又陷入了死一般地宁静。过了一会,三叔开始抽泣起来,边哭边说,说走的太憋屈,没有风光大葬,连三天也没有等。父亲、大姑就劝他,没有办法的事。爷爷生前别无所求,唯一要求,绝不火葬,只好出此下策。若是遗愿无法达成,怕是谁心里都过不了这个坎。

    小爷又进屋里来,忧心忡忡地说,人太多了,至少一两百,动静太大,怕不保险。父亲他们也是担心,说,都没敢说,怎么这么多人。在之前,农村的葬礼人数多少,是对死者和他子孙最大的肯定。人越多,越有面子,现在却成了烦恼。

    这个时节,村里人大多在外打工,一两百人,几乎就是所有人了吧。如此冬夜,寒风料峭,男女老少,在黑暗中,围着一个破旧的老屋,守着一个已经远去的老人,静静地站着,执着地等着,只为再见一面,只为再送一程。大概这就是吾乡吾土独有的浪漫吧。

    爷爷这一生啊,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长,尤其在那个计划年代,管着几百人吃喝拉撒,很有威望。后来年纪大了,不再当队长了,爱管闲事的习惯却没变。村里大事小事都要管一管,谁家子女不孝顺老人,谁天天赌博不学好,碰到总免不了挨他一顿熊。村里有一口集体的水塘,全村人灌溉水稻用的。天旱的时候,常有人掏开“窨笼”放水,田里放满也不来关,任水白白流失,爷爷总是生气地自己去关,抓到放水者也要骂几句;赶上连日大雨的时候,还要冒雨把“窨笼”打开,防止塘水过大,冲溃堤坝。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如此,有一次,在大雨中去开“窨笼”,还滑倒摔伤了腿。

    当时我爸和我叔都在外地,奶奶去世之后,爷爷不愿意和我们出来,就一个人在村里独居。大家都劝他,不要多管闲事,都是平头老百姓,何必惹人生气。我也常常担心,这样四面树敌,是否会有不利。但爷爷却不管,依旧大包大揽,总说,没人管怎么行。

    对于今晚的情景,不知爷爷生前是否能够预料。看来人性终归良善,即便被骂时,暴躁气愤,怨恨不平,但天长日久,谁是好人,说是坏人,谁为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心里都是有数的。公道自在人心。爷爷泉下有知,也应欣慰。

    门被推开,小爷走了进来,说,十二点了,烧铺草吧。父亲、三叔、大姑低声呜呜地哭着,走在前面,二叔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跟在后面,其他人依次排着队伍。每人拿一把地上的稻草,围着棺材转一圈,看完最后一眼,跟着队伍,顺着大路,向南走去。

    人群如大蛇,细长蜿蜒,沉默无声,缓缓在路上蠕动。到拐弯处停住,把稻草放在路中间,爷爷生前所用之物,衣服、被子、拐杖,都扔到稻草堆上,点着火。火堆越烧越旺,已变成烈火熊熊,火苗强劲地向上乱窜。队伍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的圆环,首尾相接,围着熊熊烈火,静静地转圈。谁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低着头,一圈一圈地转着。

    这个环节叫烧蒲草,以往经历,多是白天。如今,在这亮白如昼的月光下,全村老少百人,围着一堆熊熊的烈火,用流传千年的仪式,送行一个身边的亲人,神秘而震撼。

    月神见证,万物悲鸣,阴阳交接,永归厚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不一会,火堆的火势减弱,人群都停止了转圈,都面向火堆站着,静静地看着。爷爷的所用之物,在烈火中慢慢消失,八十余载人生路,多少风风雨雨,都化为灰烬了。人生一世,不也是如这灰烬一样,随风飘散,来也无影,归去无形。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老队长,你先走,俺们都在后面跟着呢,引得众人低声笑声,稍微缓解窒息的气氛。

    回到家里,一二十个年轻人,围着桌子,正在吃饭,身旁扁担、绳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我知道抬棺的来了,吃饱肚子,好出力气。抬棺人是早定下的,父亲一家一家磕头去请。棺材又大又重,非几十个有力青年不能抬,历来很难凑齐人。早年在村里,谁做事霸道无理,就会被人告诫,小心你死了没人抬。被警告者多数心有余悸,收敛许多,不敢再过分。如今听说,有用挖掘机来吊,轻松快捷,十分省事,只要花钱,这样的担忧便不复存在了。

    棺材已经合上,钉子钉紧,用绳子拴紧,上滚木推到院里。抬棺人把扁担放在肩上,弯着腰等着,并不发力。那领头的人,也低着头,用低沉的嗓音喊着,预备,一....二...三...,起!众人一起发力,棺木应声而起。领头的又低吼一声,走!巨大地棺材就稳稳地移动起来。

    若是往常,此刻一定是喇叭开道,鞭炮阵阵,孝布如雪,白幡如云,子子孙孙哭声一片。而此刻,只有大姑隐隐地哭着,也在努力压抑声音,其他人都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我突然觉得,这相顾无言的静、这亮如白昼的月,这经霜衰败的草,这厚重阴冷的地,无不透漏一种凄美、一种悲壮,群山无言,天地静慕,这也许就是最好的送行了吧。

    坟地不远,很快就到了,墓穴早已挖好,棺材稳稳放入,众人开始填土。很快,一个新鲜的的土馒头,就破土而出了。斯人已去,入土为安,其他的人也都陆续回去了。我看时间,已经是四点多了。小爷喊我回去,我说再呆一会。他们也就不再劝了,就都回去了。

    月光皎洁,夜风刺骨,想到几天前,爷爷一口饭也不能吃了,只能用吸管喝一点点水,巨大的疼痛让他彻夜难眠,咳嗽声震耳欲聋,撕心裂肺,任何人来都不再睁眼了。我无能为力,痛苦无助,只能每周从工作地赶回老家,五百公里,周六回去,周日回来,似乎也只能做这些。

    上个周日的午后,我和爷爷告别,他突然痛苦地睁开眼,问我“都安排好了吗”,我也不知道要安排什么,连忙回答道“都安排好了”,爷爷闭上眼睛说“要知足,不能贪”,我心里一紧,连忙说“好,好,我知道”,爷爷便背过脸去,不再说话。没想到,这竟是爷爷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新坟在一片高岗上,这地方我太熟悉了。童年时期,我曾无数次在这里放牛,这里之前是长满草的荒坡,可以让老牛自由活动,我就躺在柔软地青草地上,任时光流淌,轻松缓慢。爷爷看到后,也会责怪我,躺着放牛,太懒、太不认真。现在,我人到中年,爷爷也躺在这里,不知是什么感受,我试着躺下,好凉,好硬。

    想到这边土地,到处都是我的身影,都是我的记忆,我在这里干过什么,我在那里干过什么。那时候,大姑的小儿子,我的老表在这,我们天天在夜里乱逛,多年不见了,今晚见到,说话间,却多是假装熟悉的陌生,假装不客气的客气。

    想到我7岁那年,爷爷第一次带我去县城,在滚滚的人流中,我害怕自己丢了,紧紧攥住的,爷爷的衣角。想到爷爷从城里带来橘子,是那么好吃,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橘子。

    月隐苍穹,残星点点,往昔情景丝丝缕缕,不断闪现,想到白发青丝,今后阴阳两隔,顿时感到凄楚无限,肠断心煎。

    突然,“哇”的一声鸟叫,刺破夜空传来,抬头望去,一群群黑鸟,如利箭在夜空中快速飞驰。我很诧异,疑心自己出现幻觉,于是再三确认,真的不是幻觉。漫天的黑点,如黑云般,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飞过湛蓝的苍穹,仿佛要把整个月亮都遮蔽了。

    一边飞,一边不停地,“哇哇”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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