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下午,我带女儿去街上拿快递,回来时经过弟弟家门口。我骑车从不左顾右盼,进了村庄更是如此,眼睛很少往巷子里溜;听得女儿在后面说:王华在那玩沙呢。接着叫了他一声。我这才扭头看,王华确实蹲在他家门外,此刻抬起头来望着我们。
我们一闪而过,可我脑子里却印上了这幅画面,画面笼罩着一种可怜巴巴的气氛,使我的心好痛,难以释怀。玩沙的小孩子。不愿回家的妈妈。可怜巴巴的小孩子。失去母爱的小孩子。孤独、抑郁的小孩子……
家里,老婆扎着围裙端一瓢面从堂屋出来,学着儿子的语调说:娃儿说,妈,我饿。我说饿了给你摊两张煎饼。你快把火生上。
我想起儿子一小时前下车,张臂扑向妈妈,母子拥抱的画面。儿子十六,在县城高中上学,一个月没回来,看到妈妈就这样激动;相比之下,王华才十岁,更需要母爱,可他妈妈却狠心抛下他,向花花世界寻找自己的快乐去了。
堂屋里儿子和女儿在快乐地交谈,语速极快,说得又多;而我则是说话相当迟缓的。姐弟俩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我刚在街上买回了手撕鸭,儿子挟一块吃着,又挟一块跑过去送进女儿口中。姐弟俩个头如今都高过我们两口子,并且儿子还有继续长高的趋势。
我生着火说:刚才我看见王华了。一个人在外边玩沙。他妈不在家,我怎么觉得这孩子可怜巴巴的。
老婆说:一个人?他爸呢?你咋不带他来咱家?
我说:我骑着车呼地一下就过来了。我没注意,还是女儿看见的。
老婆:叫儿子去喊他来。
就朝堂屋大声叫儿子。儿子忙跑到灶屋问:干啥,妈?
老婆说:你二爹没在屋,你去喊王华来咱家玩。
儿子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地去了。
没多大时间,儿子回来了,交代任务地说:妈,王华领来了。说毕就顾自进了屋。
王华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敢迈步。低着头,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一只手里攥一根光秃秃的玉米杆子,那是他的玩具。
女儿迎出来,把玉米杆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倚在墙角里,他听话地松了手。女儿拉着王华手问话,忽然就叫:爸,你看他的手,黑的!我走出来。女儿捏着王华手,王华任女儿摆布,温驯木然得可笑。手背黑得发亮,像黑老鸹爪子;还有冻疮。女儿说:小手倒不凉,热烘烘的。我说:穿得厚嘛。用热水给他洗洗,再抹上冻疮膏。
女儿倒了热水替他洗,一边问:你早上起床不洗脸洗手吗?
王华说:不洗。
女儿问:为啥?
王华说:我爸没说。
女儿:没说你就不洗了?真是的!爸,你看我二爹,也不管他。
我叹口气,搖搖头。
老婆插话:一个当爹的,哪有妈们细心?!
手洗好了,拉他坐好,儿子也来到灶屋,大家围王华坐着,引他说话。王华怯生生的样子,眼睛不敢抬起来看人,答话时声音细弱,嘤嘤然如蚊如蜂,害得我坐在对面也要伸头侧耳去听。他刚回家时那口由他妈教出来的湖南口音已消除净尽,现在脱口而出的都是我们本地地地道道的方言。
我说:王华长得帅,将来肯定是帅哥。
老婆说:都不丑。咱这一家人没有丑的。
我说:有他妈那长相,王华能差吗?
王华无动于衷似的听着,并不因夸赞而稍现喜悦之色。
女儿说:妈,你们看,王华和你娃儿长多像啊,尤其是鼻子以下更像。说着掏出手机拍照。
我说: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老婆说:人家是亲兄弟,哪有不像的道理?
女儿补充:这是血缘关系。
女儿放出夸张的音乐,对着儿子和王华,让他们眨眼,皱眉,做怪表情,拍抖音;儿子不用女儿说就是一脸快乐自信的笑,王华却是随你怎么逗就是不笑,好像本来就不会笑似的。
我说:王华,看你哥哥,笑起来多阳光。
大家都劝他笑一个。
他还是不笑。还是不会笑。他似乎失去了笑的功能。想到起初他们一家从遥远的云南回来时,他妈带他初到我家的情形:在优雅舒缓的妈妈的庇护下,他满脸淘气的灿烂的笑,追逐我的儿子,从堂屋追到里间,又从里间追到堂屋;把遇到的随便什么东西狠劲儿往地下掼,开心地哈哈大笑,毫无顾忌地露出他那特号的大门牙。想着这些我的心有些痛。
最后,女儿偶然捕捉到他的一个表情,拍下来,然后放给他看。在夸张、搞怪的音乐声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怪模样,忍不住咧开嘴唇一笑,他的脸上霎时间出现了一抹阳光,露出他特有的比别的小孩都大的四个大门牙,这时刻,他显得多么可爱!
老婆说:娃们,以前你爸跟我生气,我要是心一硬走了,你们跟王华是一样样的。
我马上说:那都怨我,我年轻时候混账,你妈一点错都没有,都是我先找事。
女儿补充说:就我跟王华一样好吧!你要走了,哪还有你娃儿?
儿子涎着脸嘻嘻一笑。
老婆说:我那时候真想狠狠心走了算了,只是想着受罪的是女儿,我才没走。女儿跟着你,能有好日子过?还不跟王华一样。就算你爸再娶一个,哪有我对你们亲!我想,我只盼着娃们,娃们是我的希望!
我说:还是你意志坚强,有主见,看你这俩娃,多好。长得不丑,学习也好。大了肯定出息,福你享定了。
吃过晚饭,老婆让王华坐在腿上,然后打他妈的电话,让他跟妈妈说话。
女儿制止老婆,不让她打。
老婆说女儿:去!
打一次,不接;又打,还不接。再打,还不接。
女儿耸鼻说:还不听我的呢,人家咋不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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